文◎周维军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很多都是给石头包浆的人。

石不能言最可人,所谓瘦漏皱透,各有其美,或各尽其丑。其美与丑,都是人赋予的,所谓我说它美它才没美,我说它丑它就丑。某某花高价五万块买了一方赏石,给某某一看,说五十块钱都不要,更有甚者,说白送给他都没有地方摆。

 

呵呵。

 

人与人之间的识见与趣味,真是天地之别。识见与趣味,是一个不断包浆的过程。走在通往人生景区的路上,你我都是给石头包浆的人。

 

今天不是没有赏风景的人,今天是到处都有赏风景的人,前脚跟挨着后脚跟。赏风景的人,大抵都是给石头包浆的人。这石头既是大自然的石头,又是自己的识见、趣味。

 

在二十四桥上是没有办法赏月的,只是一个挨着一个被一具具挤变形的肉身推着上了桥,只是一具具挤变形的肉身被推着下了桥,脚后跟都看不着。只看到远处络绎不绝继续来推着上桥的人。免费,不免费,都一样,景区最不缺的就是赏风景的人。然而,已无风景可赏,只剩下人。古人赏园林,赏石,今天我们只干一件事:赏人。

 

在南京博物院,呼啦啦涌进一大群人,呼啦啦从这个厅进了那个馆,隔着玻璃框拍个照片,里面全是大大小小人脸的影子,凌乱不堪,一不留神就是半个脑袋影子砸进镜头。你想慢下来欣赏也不行。还是导游有办法,导游擅长以点带面找最亮点。导游说,这个厅啊,最有特色的就是这一罐西周的鸡蛋。大家看到没有?这罐鸡蛋都快成化石了。云云。游客回到家,凭借记忆就成了“今天见到了西周的鸡蛋化石”,这就不对了。这个文化“包浆”被打了折。

 

也有孤处一隅的老者,看上去学问不低,在人群呼啦啦散去后,慢慢踱步欣赏。他看到了我,指着一面铜镜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这铜钱好大啊。我说,那是铜镜,不是铜钱。他“哦了一声,似懂非懂,不再言语了。我有些后悔,我何不微笑点头敷衍过去?我又比他多懂多少?我有什么资格给他老人家“包浆”?

 

在扬州“何园”,绝大多数游客对充满瑰丽想像的叠石假山视而不见。他们端着手机去拍树,拍草地,拍天上的云,拍一簇簇的人群,但是不会好好停下来拍一方石头——也确实没有可以拍石头的机会,到处都是人,人挨人,人挤人。不错,古代的私人园子今天成了节日免费参观的文化享受,可是,绝大多数人都是参观了个寂寞。绝大多数游客只是从这个石洞钻进去,从那个假山爬下来。怕摔的时候,手小心地扶着石头试探着前行。我仔细观察了一下,也用手细细抚摸了很多石头,都有一层油亮的包浆,地面石头也是如此。几百年,一日日,几百万甚至几千万,从这里踩过了,摸过了。包浆浓厚烂漫,颜色都变了,近于玉化。

 

所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过去公子王孙圈地造园,今日普罗大众登门造访,这是时代的进步,是好事儿。文化是一个民族的血脉,不应该都是阳春白雪,也应该允许雅俗共赏,慢慢传承,盘玩出一层古色古香的包浆。

 

至于“片石山房”很多人读成了“房山石片”,实在无足重轻。常识性文化知识的普及太容易了。难的是书画、楹联、园林、赏石、戏曲等古典美学的融会贯通。

 

譬如,一方池塘,水中有戏台,远处有假山,四周有游廊。我们今天看到的就是这些凝固的点线面。如何让这凝固的点线面鲜活生动起来,全靠想象力。

 

我们可以想像古人在这里的活动:

 

晚风习习,酒后赏月听戏。三五好友吃着点心品着香茗熏着沉水香,听着戏打着节拍摇头晃脑小声吟唱。戏台上出将入相才子佳人昆乱不挡。咿咿呀呀咚咚锵锵凤冠霞帔金碧辉煌。有个书生低头看了一下池塘水面,看到六朝粉黛彩袖翩跹,与山石魅影与明月倩影与游鱼与水波与藻荇晕成一幅又一幅泼墨写意画,晃晃悠悠,模模糊糊,真是美煞!于是这书生昂首向天,凝思片刻,赋诗一首,仆人伺候笔墨纸砚,或者就在墙上即兴挥毫,墨痕渐渐……所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大抵就是这个意思吧。

 

虽然,可以用电子屏将这一些古事演绎一番,我还是觉得一个人随意发挥自己的想像更有趣味。我正是那个给古代园林石头包浆的人,我喜欢一边为古典文化包浆一边随性想一想。

 

所谓文化传承无非就是:

 

教材写一点,老师授一点,旅行看一点,导游讲一点,自己体验一点,读书读一点累积一点,网络搜一点,更多的更重要的是:自己想一点。并没有一蹴而就,一了百了。

 

那些古典文化艺术的专家学者,那些百科全书的作者读者,那些教师教授、导游学子,那些千千万万的路人你我,无非都是在不同程度上,给别人,给自己,给一块块石头包浆的人。

 

(写于20231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