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案头有一个竹制牙签筒，陕西巴中谧之先生工楷微刻王摩诘的一首《终南别业》，道是：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记得年轻的时候，喜欢颈联“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那是二三十岁的心境吧。行到水穷处，往通透里看，是没有方向，漫无目的，也就是不那么上进。往上进里看，则是一条道跑到黑，一口气走到穷途末路。那么，“行”是拼搏，“坐”是享受。没有“行”就没有“坐”。“水穷”时又有“云起”，则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正应了年轻人的意思：大不了重头再来。可是，人到中年奔五，我就不再这样想了。人生怎么可以重来呢？！我现在只喜欢：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好有情致的两句！独来独往每个人都会有，体味深浅而已。张大千有一幅画，款题叫作《秋山独往》，画一个孤独策杖的老人，正行走在半山腰。漫山红树，飞泉瀑流，鹤发苍颜，踽踽独行，画里画外都是排山倒海般的萧索落寞，唯有大千居士才画得出这意境吧！
鲁迅说，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网友说，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我说，你走别人的路，你让别人无路可走，你自己在哪儿呢？
所以说人生最大的失败是害惨了别人，却迷失了自己。
还是鲁迅厉害。鲁迅看到了“自己”二字。王维也看到了“自己”。
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寻找自己，适应自己，委屈自己，战胜自己，最后埋葬自己的过程。从自己的角度，一箪食一瓢饮，亦有个快乐自在。王侯将相，也仅仅是在众人眼中将自己推向前排而已，没啥了不得。
这枚小小的牙签筒握在手中已有几年，灯光下能恍惚泛起几丝红润的包浆了，这是人生中年的一张参观门票，有了兴致独往游园就可以了。至于人生有无胜事可圈可点，实在并没有多大意思。毕竟，得与失不过就是“偶然”二字罢了。
（二）
书案上有一个民国铜墨盒，上面用流利的行书刻着唐朝李涉的《过襄阳上于司空頔①》：
方城汉水旧城池，
陵谷依然世自移。
歇马独来寻故事，
逢人唯说岘山碑。
这件墨盒的刻铜书法，有王羲之《集字圣教序》的娴雅骨架，有宋代米襄阳的刷字挥洒，惜笔画稍嫌拘谨，线条略嫌纤弱，而我喜欢的主要是这首诗。入手墨盒的时候，我的学养还不够解读这首诗背后的意思。只是整体感觉好，喜欢，就买了。简单说来，旧城池、世自移，物是人非之感，沧海桑田之叹，尽在其中而归于淡泊。世人看到一片火海，诗人看到一缕青烟，就这意思吧。而独来寻故事、唯说岘山碑两句，则讽劝弄权者于頔之意不言而喻。
《唐才子传》记载，李涉隐居庐山香炉峰时养过一只白鹿，就命名自己居住的岩洞为“白鹿洞”。这个“白鹿洞主”后来又到终南山、少室山隐居，后被朝廷征召为太学博士（相当于大学副教授）。李涉一生颇不得志，最后妻子绝望至极出家为尼了。
李涉在这首诗的后两句说，老百姓说来道去，讲的都是岘山碑的故事啊。岘山碑，百度百科解释为“晋羊祜任襄阳太守，有政绩。后人以其常游岘山，故于岘山立碑纪念，称岘山碑”。说到底，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每一个当官的人，无论在位时怎么飞扬跋扈骄横恣睢，最终还是“荒冢一堆草没了”，并不存在什么永垂不朽。
（三）
闲读《唐才子传》，觉得罗隐这个人很有意思。后来读《唐人绝句类选》，就读到了这首《偶兴》：
逐队随行二十春，
曲江池畔避车尘。
如今赢得将衰老，
闲看人间得意人。
读到这首诗的时候，恰好我工作满二十年。可以说，一下子被直接击中心脏，感觉这首诗就是为我写的，谁也别和我抢。逐队随行，那就是各种随波逐流啊，各种站队啊，各种寻找人生的排面啊。我记得我加入过很多文艺协会，成为会员或理事，也认识了很多高人，然而，二十年青春弹指一挥，中间或许有很多故事，则不必细讲了。陈奕迅有歌曲《十年》，我也读过好多人写的《十年》文章。工作满十年的时候，我没有敢写一篇《十年》。工作满二十年的时候，更不敢写一篇《二十年》。
我所工作定居的泰州姜堰，有一个新四军指挥部旧址：曲江楼。1940年夏秋之交，新四军苏中指挥部进驻曲江楼，总指挥陈毅下榻于此楼上。曲江楼现在是姜堰的国防教育基地，是姜堰区的重要历史文化名片。当然，罗隐所说的曲江②，并不是这个曲江。我只是读到了“曲江”二字并进行了同音联想。“避车尘”几个字也是让我心旌摇动。罗隐躲的是权贵名流的车队扬起的车尘。我呢，骑在二手电瓶车上，看着身边一辆又一辆没有最贵只有更贵的小轿车偶尔也会若有所思，感觉自己还活在唐朝。罗隐这个“避”字，用得是有些沉痛了。
最后两句明白如话，不必说了。而何谓“得意人”也是众说纷纭，每个人都有一种衡量标准吧。我只能说，我不是那个“得意人”，不是任何一种“得意人”，所以我只能远远地坐在台下或者角落“闲看”。这正是我努力“赢得”的衰老的中年。
据《唐才子传》，相国郑畋的女儿很漂亮，读了罗隐的诗歌后，“切慕之，精爽飞越，莫知所从”。有一天罗隐来谒见相国，“女从帘后窥见迂寝之状，不复念矣。”所谓“迂”就是唯唯诺诺，蠢头蠢脑，所谓“乾坤一腐儒”。所谓“寝”就是丑陋，长得吓人。又“迂”又“寝”，难怪郑美女一窥断念。罗隐从此与美女绝缘了。
我将罗隐这首诗反复研读熟读成诵后，请陕西巴中谧之兄刻在一节红木上，作为文房镇纸。在日常把玩的过程中，慢慢品咂诗意。毕竟，有些话，注定没有听众，那就不必细说了。
①于司空：于頔（dí），于頔镇守襄阳时，颇为骄纵不法。
②曲江：曲江池在今陕西西安。秦为宜春苑，汉为乐游原，有河水水流曲折，故称。隋文帝以曲名不正，更名芙蓉园。唐复名曲江。开元中更加疏凿，为都人中和、上巳等盛节游赏胜地。参阅唐
康骈《剧谈录·曲江》宋 乐史《太平寰宇记·关西道一·雍州》
——谨据百度百科解释，手头没有资料可供校勘，如有误，敬请读者勘误为幸！
（写于2023年4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