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晚饭过后,先生掏出手机,点开一张照片拿到我面前,问我:认识这地方吗?我正在叠衣服,漫不经心地瞟一眼,这哪儿呀?两间灰不溜秋的旧平房,火柴盒一样大小,墙角边蔫不拉几的几垄油菜,霜打过的样子。

他笑:真不认识啦?

哪儿呀?不要神神秘秘的。我不感兴趣。

“我们以前在叶中的家。”他慢悠悠吐出一句。

啊?!我一把抢过他的手机,仔细端详,激动不已。我看着怎么不像呢?你进屋去看了吗?现在还有人住吗?

我这才想起他头一天刚回叶甸,去看望我姨父。没想到他居然故地重游,而且还拍了旧家的照片回来。

我是在房子背面拍的,没有进学校,不知道现在有没有住人。他平静如水,我唏嘘感叹。

我盘腿坐在床上,陷入回忆。那些流年碎影,一一浮现。

96年扬教院毕业之后我回到叶甸中学,从学生变成了老师。那里是我的母校,我在那里读的高中。叶中是一所老牌完中,曾经有过辉煌的历史,据说培育过不少杰出的校友,但等我就读的时候,高中部气数已尽。苟延残喘的最后几年,我见证了它的沉沦。中世纪没落的古城堡——当时我们对学校的戏称。我们都是古城堡里颓废而感伤的一代人,旷课,早恋,看小说,写诗歌,偶尔会有男生打群架,就差一把佩剑。

有一杨姓数学老师,当年大学刚毕业,“被充军发配到叶中”,这是他自己的话。无心教学,不务正业,好像在外做什么小生意。常常是上课铃响了半天他才风风火火冲进课堂,书也没有,题目讲不清楚,黑板上几个阿拉伯数字歪歪扭扭,鬼画符一样,比小学生写得难看。坊间流传他天天晚上给校长端洗脚水,马屁拍得啪啪响。对这位不学无术的老师我们忍了很久,终于有一天忍无可忍,在他来上课时,我们把教室门窗紧闭,死活不让他进课堂。他悻悻而去,后来就没有再进课堂。过了些日子在学校里也没再看到过他的身影,当时听说他辞职下海了。不知道他后来去了哪里,这么多年我们再也不曾有过他的消息。

那时校长姓吴,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但他无力挽狂澜于既倒,只能听之任之,眼看校将不校。一个又一个好老师纷纷调离,大厦将倾,林鸟四散。我们联名写信弹劾校长,到乡镇府请愿,反映民意,要求撤换治校不力误人子弟的校长。吴校长后来被调到城里,据说乌纱帽丢掉了,做了一名普通教师。他其实是位教学水平很高的化学老师。前些年我们高中毕业20年同学聚会,还派专人专车到吴校长家中请他赴宴,他欣然前往。他还是那个又瘦又矮的小老头,和20年前一样寡言和善,一点没有记恨我们这群孩子当初的年少轻狂。

我最敬重的是汤老师,他教我们语文,可是我们高二下学期,他也调离了,去了县城一所四星级高中,成为那里的名师。后来不幸英年早逝,他走时我没能去送送他,一直是心中的憾恨。这么多年过去了,仍然记得他在课堂上给我们朗读“首如飞蓬”,那是他自己写的一首诗。他讲课时眼神放空,头永远45度角微仰,和后来我在电视上看到的小哥费玉清在舞台歌唱时的姿势很像。

留下来教我们的大多是一些大学刚毕业的老师,他们胸中满是怀才不遇的苦闷,“浅水困龙”,他们一日日消沉,比我们还颓废。“你混掉一天,我混掉两个半天”,这是一位姜姓历史老师的口头禅,我们送给他的外号是“大流士”。

元旦晚会的时候看男生在学校简陋的舞台上跳霹雳舞,戴着黑色无指手套,觉得帅到不行。听一同学深情地唱《跟往事干杯》《再回首》,明明正青春,却把两首歌演绎得那么沧桑,那么戳心,当时有灵魂震颤的感觉。那同学的名字一直记得,叫马小宝。他的歌声和名字,让他成为我们同学里最有辨识度的一个人,他是校园里闪亮的明星。他长得瘦且高,脸很长,像马脸,鼻子上架一副阔大的近视眼镜,遮去了半边长脸。因为瘦高,走起路来晃荡晃荡的,但这些一点也不影响我们女生对他的仰慕,私下里我们都希望能成为他的女朋友,但是他不谈恋爱,只爱唱歌。前些年他曾和我联系过,向我咨询孩子上学的事情。如今他在宿迁卖酒,不知道还唱不唱歌。

学校临河而建,河水清澈,河上有一间很特别的“水上餐厅”,那是码头边停靠的一艘大船,船主曾经运货还是载客,记不清了。他把船改造成了餐厅,就停靠在我们学校门口,和学校食堂隔着码头相望,专门做学生的生意。当时的穷学生没有多少零花钱,但从食堂捧着清汤寡水出来,水上餐厅香飘十里,没有人能抵挡那种诱惑。勒紧裤腰带,把所有的开销一减再减,就是为了偶尔到水上餐厅点个茨菇炒肉片,韭菜炒鸡蛋,或者麻婆豆腐,打打牙祭。每到开饭时分,水上餐厅船帮上就挤挤挨挨来来去去的人,老板夫妇长得矮且胖,一笑眼睛就成了一道缝。印象中他们有一个拖鼻涕女儿,围脖处总是油腻腻的。

那时学校就是家,老师学生都住校。学校分为东西两片,东面几排平房是教学区,从南向北,初中到高中。西面几排平房是老师宿舍区,单身教师住一间,结了婚的住两间,旁边还可以再搭一个小小的厨房。那时老师单身汉居多,男老师更多,90年代初的乡下中学,老师们没有别的娱乐活动,就是打扑克牌,输了的到叶甸庄上潘三店里去买酱猪头肉,回来请赢家喝酒。每晚我们在教室上晚自习,甚至都能听到西面宿舍区里传来的甩扑克牌声,叫好声,碰杯声,起座而喧哗声。那些个买酒狂欢的夜晚让这座没落的古城堡有了些许生气,

“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行笔至此,我想起了北岛的这句诗。

等我毕业回到叶中做老师时,学校高中部已经砍掉,仅剩下初中部,一个年级3个班,全校总共9个班级。教我的那些年轻老师们几乎都已经调走,那间“水上餐厅”早已不知去向,河水枯瘦。风从河面上刮过来,在空荡荡的校园里游荡,无比寂寥。

我住进了教师宿舍区的其中一间,带着我的小侄儿,他跟着我上学,从一年级下学期开始。后来和先生认识,谈婚论嫁,他从兴化调过来,把自己的简单家当搬进了我的宿舍。我们拥有了两间平房,外加一个厨房,学校特别照顾我,又在厨房旁边搭了一间小平房,可以放下一张床和一张书桌,那是我侄儿住的,我们组成了一个家。

在这个家里我一共住了9年,直到2005年夏天我调离了叶中。从此,这个家就成了如今照片上我认不出模样的旧平房。

后记:前些天读张中行先生的《负暄絮语》,很喜欢他的文风,更喜欢“负暄絮语”这四个字,负暄闲坐,絮絮低语,很适合我今日的散乱回忆。借来一用,当作我的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