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母亲离世后,心底便长出了一座碑,上面刻着母亲的名字,伴随自己四处游走,心中弥漫着刻骨的忧伤,同时又能感觉到母亲最后赐予的力量。这忧伤如同母亲一生的付出,绵延不断,悠远流长,一旦出现释放的机会,那忧伤会如决堤般一泄千里,势不可挡。

贾玲幸运。她可以用才华和财力,让全世界都知晓母亲李焕英的名字,也让观众深刻体会到了母爱的珍贵,更让更多健在的母亲能充分领略到儿女的深情。这份心底无尽的遗憾与忧伤被表达得酣畅淋漓,太多观众都忍不住流下了热泪,而获得最大共情的群体应该是失去母亲的你我。

每当母亲去世,总有儿女会如祥林嫂一样不断这样唠叨:“如果当初我……妈妈就不会……”后悔、自责、愧疚感会长期萦绕在心间,如同产后抑郁症一样,其实这也可以叫亲人亡故抑郁症,同样需要治疗。只是出于无奈,最能依靠的药物只有时间,但却难以根治病症,致使忧伤依然一直留存心底。但母亲最后赐予的力量会帮我们慢慢拔出那心底的忧伤,贾玲的才华正是源于这种力量。

贾玲说得没错,母亲是那个最欣赏自己的人,母亲走后,自己取得的成就越大,失落感越强。小时候上学得到的每一张奖状都会被母亲细心地贴在家里最显眼的墙面上。那年,我在南通上学,母亲去学校看我,当时我正参加女子乒乓球比赛,当同学告诉她,我得了个女子冠军时,她笑了:“啊哈!我家姑娘还会打球啊!”同事经常笑谈,有个白发老太太,肩上扛着一把吉他,兴致冲冲地走在林场通往官庄中学的路上,那时候没汽车,母亲怕我骑自行车时会把吉他碰坏,每次开学后都是亲自扛着,走上一个多钟头,送到我学校宿舍里,等到放假时,再去扛回家。女儿10个月开始就被母亲带回家抚养,哪知道,等我下乡支教回来,女儿上幼儿园后,母亲却得了糖尿病,我开始研究这个病,甚至订阅了《中国糖尿病杂志》,最终也没能阻止母亲病情的发展,先是视力严重受损,最后脊柱多处骨折,两次手术也未能挽回母亲的生命,于2011年5月23日与世长辞。

经常这样劝自己,人间亲情,或深或浅,或短或长,终会烟消云散,如一江春水滚滚东流,一去不返,何必执着?然而,理论上都明白,但内心就是过不去这个坎。

母亲去世三年后,我与女儿有天徜徉在上海街头,不料女儿的新手机被小偷偷走了,孩子当场哭了起来。在多次拨打确认手机已被人为关机后,我安慰她说:“少掉拉倒,看!那里有个金鹰店,我们进去逛逛。” 女儿急得直跺脚:“还逛什么店?你咋还有兴致逛的?”我脱口而出:“丢个手机算什么,再买个不就得了!妈妈连妈妈都没有了,这点小事算什么?”

母亲去世五年后,有次到北京开会,与朋友一起吃早点,看到满桌好吃的各种小菜点心,突然想到很喜欢吃美食的母亲再也无法品尝到如此天物了,又想到母亲在世时,自己无能,没有尽力做出各种美食让母亲享用,不由得悲从中来,当场嚎啕大哭,无法控制,把周围人惊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止了哭泣,才轻声问友人:“你妈妈身体可好?”她连声说道:“好!好着呢!”“要趁妈妈在世,好好孝敬啊!否则,像我现在,想孝敬也没机会了。”未曾想,半年后,友人的母亲从楼梯上摔下来,不幸亡故。她向我哭诉时,我们才算真正相互理解了。

母亲去世八年后,常常在独自开车时,她老人家的音容笑貌会突然浮现出来,泪水会突然打湿眼眶,以致影响了视线。

母亲去世十年后,有天走着上班,闲着无事,便开始吟诵起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明明人家是怀念亡妻的词,自己却又不由得想到了母亲,干脆停在了一无人处,哽咽着大声朗诵出来。完了擦掉泪水,迎风继续向前。

母亲17岁嫁给父亲时,父亲给她重新取名“张翠云”,后来父亲又给我起名“黄翠萍”,我爸这是多喜欢这个“翠”字呢。如今,我也学着说句:“你好,张翠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