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像一面镜子,映出美与丑的两面;像一条河,划出清与浊的两重;有时也会像一阵风,给于我们散漫颓废抑或积极地清爽的容颜。

春节是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这时候很多人自然地回归心灵归属地,譬如这时候我必得回到我的村庄,那里有我白发苍苍的爹娘,有被我少年拳头狠捶了三个半月的歪脖子枣树。一条河从老家门前逶迤流过,里面还存有我欢笑与汗水的记忆么?它默默地走过无数的四季,见证了春种夏长秋收冬藏,也造就了村里乡亲的淳朴与善良。许多池塘里的水被抽干了,看见玻璃片蚌壳枯树枝,那和枯树枝一样地乌鱼正蛰伏于淤泥深处无从寻觅。

春节,我一定回到我的村庄。那里有一帮儿时一起玩弹珠捉老鳖滚铁环的发小,如今他们也已两鬓花白面容枯槁。村里有个芦苇荡,这时节白花飘飘,里面那只尖脑袋绿身子的小鸟该记得我们将鸟蛋凭空捏碎囫囵吞下,也曾经拿着根竹竿在里面敲敲打打,有一副拨草寻蛇的架势。老学校里的古董铜铃铛已经不见了,老铁皮的铃儿敲出的声响实在不能入耳,老学校没有孩子,老祖母们初一十五去烧香礼佛,它又回到梵音袅袅的年代,东南角的老槐树待到来年春天还会开小辫儿一样扑鼻子香的白花么?

春节,我一定回到我的村庄。在那里辞年敬亡人抢财神可以无顾忌的烧锡箔元宝放震天响的“二踢脚”“天地雷”“十里桃花”。跟母亲说,春节时在村子里可以治颈椎,遇到相熟的握手递烟,遇到面生的也一定要点头颔首示好,在路上走一圈,我的十个手指不够用了,指间夹满了香烟,两个耳朵也不会闲着。在村庄里有人家里年糕机正咔擦咔擦响着,炉灶里火生得旺,甜柔熨帖的年糕像极了村里的岁月流年。有人家从大门口开始硕大的元宝印儿白花花的铺开,延拓到河沿,有盼头的日子总是好的。

春节到村子,不要忘了老学校里的戏台,“春草大舞台”五个金子熠熠生辉,今年的娱乐不再千里迢迢请来张团长陈德林(专门在乡间演出的草台班子)那些咿咿呀呀语焉不详的名门贵族,只是左右村庄里自觉组建的文娱宣传队,他们自编自导自演,一群大嫂大娘大哥大爷涂脂抹粉,加上一应俱全的灯光舞台布景,确实有模有样。因为是相邻的村子来的,都能叫出名字,莫名的亲切。看戏归来,看见家家门前挂着红灯笼,有大的,散着朦胧的光,有小的灯串,玲珑之极,盘在门楣上,这时你有点闲情可以看看门框上的对联,有印刷的有手写的,红字喜庆,黑字古朴,巷子口搭了彩门,用缠着各色的三角小旗与眨巴着的七彩的灯,门上插着永不衰败的松柏还有刚刚泛出新绿的柳枝,在大年初一的白天村里两条龙穿街走巷,狰狞的龙首从彩门里进进出出,而后探进千家万户,从主人殷勤的笑脸里衔出一个沉甸甸的红包一两条香烟一两包糖果。

春节,在我的村庄,日子倏忽地快,不知不觉打了春,天气开始在暖春冷春之间徘徊,人不敢随便卸衣,老人看着微笑,“打过春,赤脚奔”这些年轻人远不及自己小时候身子耐寒耐苦。天气还会在晴春雨春之间游荡,昨天下了绵绵的雨,今天保不准太阳就郎朗地挂在头顶,把香气息灌进千家万户的棉被里。今年雪也来凑热闹,这时候按捺不住卖弄起万种风情,有人说这雪有水性杨花之嫌,有人说,白雪却嫌春来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春节,在我的村庄,慢慢地看见桃树枝丫冒出小花苞,用几只鸭耐不住性子下水了,因为春风的怂恿老张家门楣上的开花钱落下了一张,很多人选个初八初十十六十八的好日子离开了,开始漂泊或回到远方更富丽堂皇的家。半旬时光,在抽烟喝酒中在牌桌博弈中度过,浑浑噩噩昏昏沉沉,我的丫头说我鬓角白发陡增衰老颓废许多。她责备也不舍,我狡辩这就是生活的另一幅模样,其实内心里也已在厌倦在排斥这丑的浑的散漫颓废的生活。于是开始仓皇逃离,第一站来到了书店,书墨香大可洗刷身上的龌蹉荒唐,拿起第一本书《许三观卖血记》,黑色的封面,血腥的标题,里面的文字却闪射着温柔的人性光泽。一本书完毕,我的春节也结束了。

但我知道,自这年九月起,我一定又会向往属于村庄的春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