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爹

    这些年,村里人看见他都“苟爹”“苟爹”地叫唤,含糊着的亲热里,狗与苟似乎都有点混淆了。

    儿女齐全的苟爹按传统的农家习俗来说该是幸福的,有哭丧的,有拿棒的。苟爹如下的日子过得真不错,小房子三间,里外全涂了厚厚一层水泥。风雨不进,地上也铺得平平展展。院子还敞亮,还可种些花花草草的,矮矮的院墙正好让外面的野花香飘进来,让蜂儿蝶儿翻过来。夏天,村间的野风可以在院子里自由游走,搬把藤椅安静躺着,手摇一把蒲扇,小桌上的大麦茶伸手可及。冬天阳光暖暖的洒在屋前,呼呼的西北风完全挡在屋后,捧着暖暖的茶杯,倚着墙根正好将眼睛眯一会儿。每年的中秋重阳春节,村里人特别羡慕苟爹,两个儿子,两个姑娘,开着自家的车,锃亮地显摆在村口,手上大包小包的礼品鲜艳得晃眼,有力的腿脚踩得狭长的小巷似乎也快乐地战栗起来,透明的包装里,燕窝,人参,蜂蜜,冬虫夏草,西洋参,看得人眼热心动。有次大儿子来福手上竟然拎了两瓶茅台,瓶颈上红色的绸带迎风飘扬。这一幕让村里人着实津津乐道很久。苟爹还有件事让大伙儿听得耳热,村里的大喇叭,隔上十来天就要吼上一次:“请十六队的老苟爹拿私章到村部来”,肯定又是取汇款单,每个月,孝顺的儿女都要对苟爹的生活进行充分补给,枯瘦的苟爹寻常的日子因为这些涓涓细流的注入,恰是很滋润。

    幸福的生活像一条河流,如果永远这样平静的流淌那感情好,有时一不小心就会在某一个隐秘的角落阻塞了,两年前的初冬,老伴夜里一觉睡下去,竟没能随着第二天太阳的升起睁眼,苟爹一下子像被雷击中了似的,那些日子只是呆呆的,木木的,耳中听不到儿女的哀恸号哭,看不见眼里忙碌的人群,只是晚上睡觉一脚朝被子里蹬下去空落落的,心蓦然下沉,日子突然也抽空了。

    怕老人心里的结难以解开,大儿子来福,二儿子来喜,大闺女迎芳,二闺女迎香,丧事完毕争着带老人回家,老人不言不语只是沉默着,倒是位年长的族人看那四个小的争得不可开交,出来拿了个主意:一家三个月,得尽心尽力侍奉好。

    苟爹,丢魂落魄的被带走了,小屋的门从此关上,丢给林间的野风地上的土虫,就连他最上心的花花草草也忘了交待给邻人,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离开村庄。苟爹像大树上枯瘦的黄叶,飘向了未可知的地方,消瘦的背影透出无限萧瑟与凄凉。

    村里人谁也没想到,年末刚开始数夜时,老苟爹就回来了,还是那些人陪同,还是那些锃亮的车护送,一下子吸引了无数目光。当苟爹在大儿子来福的搀扶下走下车时,大伙儿惊呆了,才两三个月的光景,老苟爹面色腊黄像刀刃削过一般憔悴,皱纹一根根杂乱地刻在脸上,最不可思议的是头发白了一大半。

    老苟爹的腿脚刚触到泥土顿了一下,刚刚还颤颤巍巍的身子猛地稳住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很陶醉的模样,闻讯赶来的乡邻满满地盛进那双浑浊的眼里,眼发亮了,他将这些被乡风土气熏黑的面庞逐一扫视,嘴角稍稍翁动了。猛然,他推开旁边的搀扶,挺直了腰杆,大步走起来,呼呼地风吹得头发一根根竖起来,像坚硬的刺。来到熟悉的人群中,拉拉那个的手,拍拍这个的肩,“细伢,二小,三抽筋……”挨个人亲昵地喊上一声,而后掉过头,瞪着尾随身后的来福,来福笑着将以准备好的红中华,散给在场的乡亲,会抽到不会抽点都递上一根讪讪地说上一句:“老爷子脾气犟,终究要回来。”

    好热闹的一家子团在苟爹那小屋里过了一个年,其间来福来喜迎芳迎香腿脚勤快着往邻里跑,带上几包香烟,提着几盒点心,每到一家都特意呆上一阵,扯几句家常。大伙儿都明白了,大厦高楼里的日子老苟爹受不了没有乡间的风雨水露的日子,老人像生了场病似的,整天蔫蔫的,不言语,不走动。老人总是唉声叹气,偶尔冒出句话也是重复不知多少次的:“人呀,两脚不接地,浑身没力。”轮流在儿女家中度过的日子里,大家都想着法儿陪他出去散心,可一到了公路上说有难闻的汽油味,还有永不停歇的喇叭聒燥,就是到了城里的公园看到如乡间一样清新繁茂的花草,他仍然不舒畅,因为在老人眼里,这些花儿草儿都被冰冷的水泥禁锢了,恰似自己垂老的生命。没办法,只得将他送回来,可当儿女的终究得操持自己的事业与家庭,以后老爷子得仰仗乡亲了。

    过了初五,儿孙们含泪不舍散去,年迈的苟爹像一只羽翼萎缩的老鸟空守着精致的巢,可一个人的温暖,从何而来。

孤独的日子里还要往前走。

    老人重新打理院里的花花草草,还特别弄了兰花与桂树,该是念叨着兰桂腾芳吧。多下来的时间老人打理起院子外面的小菜园地,萝卜、青菜、香菜、葱蒜的都种上些,巴掌大的块地,活儿倒不是很重,只是老人整得特细致。邻里都不解:“苟爹你一个人的吃菜,咱们田里各样都有,只要喜欢随你拔,何苦这样劳心费神呢!”老人少应答,一味“呵呵”憨笑。

    打过了春,农民们都开始忙碌起来,老苟爹很孤单地在巷道上转悠,很清闲。只要邻里有需要,他很乐意帮忙看看门口,带带小孩,雨来时收拾起那些晾在绳上的衣服,日落时帮着背回浸透了阳光的气息的棉被。村里众犬狺狺,但每只和老苟爹都熟悉,看见了不会“汪汪”恶叫,相反还乐意往他裤脚上蹭,甚至黏糊在他身后,这时的老苟爹走路倒有几分神气。

    多狗的村子必多弃,很多平常的日子苟爹在路上总能看到唬了小孩袭了鸡鸭被主人痛打一番瘸腿缺耳游荡在巷道上的狗。老苟爹受不了它们楚楚的眼神,那里面的一汪清亮总能在瞬间击中他心中的柔软。很不舍地将它们带回自家的院子里好汤好饭地供应,没多长时间,老苟爹的院子多了四个客人,两只全黑的唤作来福来喜,一只黑白相间的叫迎芳,一只毛色橙黄的叫迎香,到底是畜生,记吃不记打,当它们恢复了元气和生机后,开始在院里闹腾起来,弄得花折枝落,老苟爹都有点心疼了,有时一生气也会用棒轻轻敲打几下,也曾想将它们逐出家门,可一想它们流落街头孤苦伶仃的样子,想到自己的孤苦一人的风烛残年,也就罢了。花草萌发的院里是有生机的,狗吠不断的院子更是喧闹,由着他们吧。

    清晨里,村人常见老苟爹领着一群狗兵们漫步于乡间小道,听着林涛风声狗叫,腿脚也硬实起来,更欢喜的是傍晚红霞满天之时,那些家伙挨个儿静静卧在老人脚边,眯着眼,任老苟爹枯瘦的手一遍一遍地梳理着身上杂乱的毛一边说着自己的话。

   “来福呀,家里四个就数你家伙淘气,那次砸坏了李家的三块玻璃,害得我两天没抽上烟。还记得那年冬天你在河里滑冰,胆子也太大了,径直溜到了河中央,知道我听说你掉进冰窟窿是多着急,衣服没脱跳进河里把你托上来,到最后爷俩的衣服里全是冰渣儿。”黑狗好像听懂了什么,嗓子里呜呜地应了两声。

    轮到来喜了,在漫天红霞映照下,一身的黑色已变成紫檀色,毛也显得更细腻,更光滑,老人换了一把齿软的梳子:“来喜,爹对不住啦,你七岁那年晚上,竟然发高烧,村里医生没能及时医治导致你一条腿至今还有点不灵便,可你小子实在争气,多年来上学从不要我操心,每学期结束都能捧回张鲜红的奖状,就是你上大学,到老远的哈尔滨,也不要我送,那时我盼着你像只鸟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可现在真的远走高飞了,一年就回来一次,匆匆忙忙像交差似的。”来喜听着听着眼里汪汪的亮亮的,趴在老人身边靠得更紧了。

   花白相间迎芳靠过来,老人丢掉梳子,用手一遍一遍地从头摸到尾,而后将手指从那圆润的身体一寸一寸滑过,倒有点像幼时为丫头打羊角辫的场景:“人常说,丫头是爸爸的小棉袄,小时候你可讨人喜欢,扎着马尾辫,整天蹦蹦跳跳,人到那里笑声到哪里。你还记得那年,因为我连续喝醉了三次,第四天晚上,我在厨房找老白干时,不见了,你妈妈对我的询问不理不睬,我只得咽咽唾沫压压腹中的酒虫,后来你偷偷跑到李小兔家用搪瓷水杯要了点酒,你妈妈还以为你倒的茶呢,那时你都体贴老爸呀,现在连跟我多说两句话都不肯,只知道挣钱,天下钱多着呢,挣得光吗?”说话用手轻轻揪揪迎芳的耳朵,好像要它听话似的。

    橙黄的迎香已等不及了眼睛直直地盯着口中还低低地哼起来了,好像在抗议:老爹太不公平了,为什么每次都是我最后。老爹伸出食指朝它勾了一下,迎香飘来了,老人拍了拍它的小脑袋,拽一下尾巴,小家伙像触电似的,幸福地闭上眼。”迎香,自你娘走后就数你回家最勤,被子是你洗的,衣服是你补的,老迈的日子几乎全靠你打理,可你为什么不照顾好自己的身体,隔三差五地到医院,听人说现在好像身子里有个瘤,你们不告诉我,别以为我真糊涂了,唉……”

       村子的路上,常看见一老人在散步,后面跟着四条狗,像勤务兵不离不弃。

    不懂事的孩子总是在背后又开始“苟爹“‘苟爹”地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