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真看过一棵草,在春天里长出嫩叶,透出新绿,在夏天顶着烈日在成就自己的葱茏,到了秋天,它慢慢变作浅黄,再枯萎,如果没有一把莫名奇妙的野火,它一冬天可以匍匐在地。霜冻时我习惯性地弯下腰,把它轻轻扶起,发现它的身子下面是洇湿一片,根部闪着一星半点的绿,它顺从自己的内心,缓慢生长,在四季轮回中慢下来。

我看见过独垛上的一丛芦苇,春风拂过时它有过俊朗清秀的美好时光,待到秋风萧瑟,它顶上的絮恰是盛年,棕褐色,再变成浅灰色,它在严寒中保持着永不凋零的姿态,如果命运之神这个冬天恰好眷顾它,没有被砍斫,它能一直站立着,走向来年春天。还是那个垛子,它占据着自己的领地慢慢生长,依然是绿色蔓延,我有时真的在怀疑我是不是与去岁的苇丛再相逢。

因为缓慢,自然,生命变得自信从容有着无与伦比的韧性。

所有拥有韧性的事物都是轻而慢,而这恰恰是我们熙来攘往的庸常岁月里最为缺少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熙来攘往,是一股潮流,很多人无可抗拒地卷入,他们开始了自己千篇一律的生命行走,像飞蛾一样的追寻光亮的前方,它们轰轰烈烈的攫取自己所需要的,哪怕已经超过自己的需要,仍然是无法遏制的惯性。扑向那熊熊烈火,化为灰,化为尘,有人羡慕它曾经的光亮,可是谁能知道他曾经在黑暗中默默舔舐过自己的伤口。

有些人拒绝入世,他在守着自己的本真面目与水晶般的内心。今天看了电影《百鸟朝凤》,其中的焦三就是其中一个,他面朝黄土,耕作只是生命肉体维系之根本,他的灵魂在唢呐那个狭小的空间里自由穿行,随着乐声时上九霄,时落八荒,他说“唢呐是吹给自己听的”,那个瞬间,他喝了酒,在微醺状态吹出了最深情的曲子,最后大地为床,酣然入睡,那时候他最美丽。电影终了,他行将就木时,只要握着唢呐细长的管壁,精气神立即夺回来了,眼睛开始发亮,手指的每个关节似乎都回到少年。他的手指,按住每一个小孔都显现出蹦跳飞翔的姿态,指尖,小孔,所有的气息自己人的肉体与魂灵都融为一体。唢呐伴随他一生直至生命消亡,仅仅是肉体的物质的生命的消亡,他的信仰,他的意志已经深入到游家班班主——他的徒弟游天明的生命里!

游天鸣包括其中的所有师兄弟曾经在坚守中有过怀疑,对自己的信仰,但是当师傅将百鸟朝凤吹给一位老村长,这个经历过战争,土改的善良的老人担得起百鸟朝凤中最深情的缅怀,最沉重的悼思,最虔诚的拜谒。其实焦三也担得起,因为他的坚守与纯粹的信仰。游天鸣们也担得起,因为他们耐得住寂寞与清贫,习惯了自己的慢,缓慢中的安宁。

想起刚读过的一句话,古人慢慢从池塘里把水舀起,慢慢倒入水桶在轻轻担回,文火慢慢烧开再慢慢注入杯子,他们不敢破坏万物内在的和谐,岁月优雅从容。

慢是云淡风轻地流连,轻舟短棹地游走,轻衣乘马的风流。

“小时盼望,中年喊累,老来看淡,”与《活着》主人公福贵口中的“少年去游荡,中年掘宝藏,老年当和尚”如出一辙。

生命终究会慢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