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我都记得!那年,大姐撕心裂肺绝望的叫喊:“爸的手没了!”

爸爸是个标本式的农民,在我的印象中,全村人夸他最多的话是“手真巧!”

有人说:幸福是母亲一声温柔的叮咛,幸福是父亲一次粗糙的抚摸。的确,我喜欢爸的手,他的手给幼小的我许许多多的快乐和幸福!

小时候,我最喜欢和父亲夏天晚上纳凉。姐弟四人,他总是把我抱在怀里,靠在门口的大桑树下,给我们讲故事,什么天上的灯草星啦、牛郎织女星啦,彭祖八百岁啦,萤火虫找舅舅啦,龙台风走亲戚啦……

父亲一边讲着故事,一边用手抚摸我,那是我每天最享受的时光。父亲的大手粗糙,生满了茧子,摸在身上糙糙的,很解痒,我每天都是在父亲糙手的抚摸当中幸福地入梦。

我渐渐发现,父亲心情好时,最愿意做两件事,一是编东西,二是让我们摸他的手,数手上的茧子。

别看爸爸的手糙,可能了,一会儿功夫,一个精巧的小笼子就扎好了。他扎的东西,我们村里,几乎家家有。因为爸爸的精巧与慷慨,连我都跟着沾光,村里人都喜欢我们一家人。

不管多么劳累,只要我乖,爸爸总是允许我摸他那粗糙的大手。

记得,父亲那双手很特别,手指肥大,好像每个关节都有厚厚的茧子,茧子个个饱满、坚硬,似粒粒小青豆生长在皮里,印象中,我学数数,就是摸着父亲的茧子,指着天上的星星学会的。

父亲对我们姐弟四人很温和,一有空,总是把我和妹妹托在那双糙手上举到空中,那时我们都有飞起来的感觉,虽然缺衣少吃,但幸福总是萦绕在我们周围。

不知是造化弄人,还是自古良善之人多磨难!一天夜里,父亲在为生产队打水稻时,左手不幸被“小老虎”脱粒机绞断了!打谷场离我家不远,姐姐的那声惨叫把我从睡梦中惊醒,当我一个人摸黑跑到打谷场时,除了惨淡的灯光,和一个看场的老人外,场上一个人也没有。

看场老人叹了口气,指着远处一个模糊的东西说:你爸的断手在那!我跌跌绊绊跑过去,灯光下那手,就是牵着我去玩耍的手,抚摸我的那手,此刻正无助地、毫无血色的蜷缩在地上,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天渐渐亮了,村里人知道场上出事了,都过来探看,大家都远远的,不敢上去看那手,而我,泪眼模糊的坐在她旁边,一直坐着,大伯用布把手包好埋在打谷场边的老榆树下。我坐在榆树下,直到大姐牵着二姐嚎哭着把我抱走。

父亲的手没了,那年他刚刚40岁。

据妈妈后来流着泪告诉我,“小老虎”把父亲的手绞断后,父亲握住没手的臂,一直坚持跑到家门口,喊了几声后晕倒在地,鲜血撒了一路,是好心的邻居抬着他送去医院的。

那个无助而揪心的夏天,我8岁,妹妹5岁,二姐11岁,大姐18岁,埋葬爸爸的手,也埋了我们的幸福,苦难的日子悄然降临了。

断手后,全家人哭得死去活来,许多天,我们都在以泪洗面。只有父亲在我们面前没流一滴。

从那时起,很长时间,父亲失去了笑容。我感觉父亲变了!

因为母亲常年有病,遭此打击后,本来处境艰难的一家,生活更艰难了。

有一天,是爸爸的生日,我兴高采烈的跑回家,却发现,家里地上到处是碎碗片和面疙瘩,生日桌子掀翻在地,父亲铁青着脸坐在一边,妈妈抱着大姐、二姐哭成一团,父亲见了我,凶巴巴的说了一句“你不好好上学,看我不揍你!”随后走进房间,倒在床上,没吃一口晚饭,全家人哭了一晚,谁也没吃晚饭。原来,大姐乘父亲过生日高兴时,提了个要求,不上学挣工分养家糊口,父亲不同意,因为大姐当时成绩很好,是爸爸的骄傲!可倔强的大姐一再坚持,父亲气得掀翻了桌子。

第二天,大姐没有去上学,中午我从学校回来,看到大姐姐捧着书包发呆。几天后她去了三舅的窑厂,虽然老师几次登门来劝,但大姐态度坚决,父亲青着脸一句话说不出来。从此,大姐姐再没有去学堂上学。据说,当父亲送妹妹去上学时,老师不要,说父亲把个学习好苗子废了,还是父亲苦苦要求,老师才叹气答应。

 

后来,时常听父亲他老人家自语:亏了大姑娘了!说此话时,满脸自责!

在计划经济时代,劳动力的大小决定了家庭口粮分配的多少。我们一家病的病,残的残,小孩多,肯定是口粮亏空户,除了靠生产队救济一点,全部靠父亲母亲厚着脸揪着心到各家东挪西借。

看到父亲母亲借不到粮食的痛楚,看到弟妹们吃不饱的饥饿,大姐时常着急,自认为是全家唯一的全劳力,挣得到工分,才能分得到口粮,全家人才不会挨饿。的确,如《红灯记》中李玉和所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大姐姐自觉地想用稚嫩的肩头帮爸妈扛一把。当时的处境,大姐做出那样的决定也是无可奈何,父亲拗不过大姐,心里不想大姐停学,但在当时的处境下,对大姐做出的决定也是无可奈何!

我依稀记得,大姐停学做工后,终于在一年春节前,由于大姐的苦干,爸妈的辛劳,我家年终分得2角钱,第一次从口粮亏空户成了余粮家庭,大年三十,大姐姐和妈妈抱坐在屋东外头,哭了半天。父亲不知从哪里买了些布,为大姐做了新衣服,为我们买了几块蔗糖。

父亲他老人家对大姐说:亏了大姑娘了!又转头对我们说:今后要听大姐话!

从那时此,我印象中父亲很少牵过我和妹妹的手。对我们几个小的,也日渐严格。

当稍微岁数大些,我们就到生产队干活:放泥渣、拾棉花……

他用一只手教会了我们好多农活:插秧、挖墒、剐麦、扬场……

他虽然没打过我们,但只要我们学习不好,或没有奖状、表扬,他总会狠狠批评。

父亲从不准我们偷懒,哪怕自家自留地里的活儿,总要干得比邻居家的好、快,他才会满意。他用一只手筑田,我跟着他,他不停,我不得休息。后来当我们渐渐会干这些活儿,他就在田边陪着我们,活儿做好了,才和我们回家。

回家后,做饭、烧水的活儿他一人包了。夜里,看到父亲在锅堂前,用一只手麻利的烧着火,炒着菜,火光映衬在父亲的脸上,慈祥而安然。我们脚泡热水,看着忙碌的父亲,劳累一下子消失精光。

每年春节前,也只有春节,家中哪怕没钱,父亲也一定满足我们每人一个愿望,那是我们最开心的日子。那时的父亲很能容忍我们的胡闹,记得有一次,我想吃油炸糕,他领我走了大半天,去姜堰下坝买成。外面很冷,但我手拿油炸糕,随着父亲,很开心一路跑到家。

就这样,父亲带着全家,默默而顽强的向前走着,在那个艰难困苦的日子里,他有时虽然让我们感到累、感到苦,但总让我们感到苦中有乐,充满希望,忘了悲伤。

终于,后来我懂了,父亲是在用行动告诉我们:受苦的人,不应该有悲观的权利和时间。悲观对苦难中的人来讲是奢侈品,有了它,就没有了面对现实的勇气,也没有了与苦难抗争的力量。

父亲就是这样,把巨大的悲苦压在心头,暗暗用自己的内在的坚强和力量,让我们学着去与命运争斗,跟苦难抗争。

记得那年,我考上师范,拿到通知书那天,父亲一个人坐在门前大桑树下,唱了一夜的歌!母亲流着眼泪笑了几天!

那天,妈妈才告诉我,断手当天,父亲在家门口,是叫着我们四个孩子的名字晕倒的,几天后手术醒来,第一句话就问孩子们有没有吓到,随后幽幽的叹了口气:“今后咋办呢?”后多天没讲一句话。

其实,坚强的父亲知道他那双手对于全家是多么重要。他更清楚,没手了,在那个艰苦的年代,大大小小一家人怎么能够平安的生活下去。

岁月虽然有许多无奈和酸楚,但当看到我们一个个长大成人,父亲母亲也感到告慰平生。

父亲用他那双糙手,在我们的大脑中留下了永远挥之不去的坚强奋斗的抹痕,善良的父亲用苦难告诉了我们姐弟四人如何充满生活的勇气和信心!

不管什么时候,姐弟几个随意翻阅一下自己的过去,虽然没有找到多少明媚的诗行,但我们总能找到藏在苦难里的流金岁月和永不苍白的回忆!总能找到进入血液中的坚强和团结向上的汩汩力量,父亲留给家人的遗产我们将受用一生。

做老师这么多年,在教育我的学生时,我总是时常想起父亲那峻峭的形态,时常想起父亲那在寒风中摇曳飘动的空衣管和他的糙手,总能想起父亲教育我们姐弟们的样子,总喜欢把父亲的手、父亲的故事讲给学生们听。苦难的确是本难得的教科书,她能让人更快的成熟长大。

父亲过世,下葬前,家人为他用草纸造了个手,隔壁大爷喊道:张二,你有手了。

梦里,我发现爸爸用两只手在筑田,醒来,泪水湿满了枕头……

 

谨写此文,献给86岁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