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清晨,从上课铃响了却找不到教室的梦境里脱身,我心头模模糊糊地庆幸着,到厨房倒水喝。一抬眼,蓦然发现,一轮金黄的月亮正从厨房一扇拐角的窗的上端,透过窗帘与屋檐之间因为安装热水器排气管而空出来的大约十公分的空隙里,那么不容回避地含笑凝视着我,清清亮亮的,像一只友好无邪的眼眸,分明是要对我说什么,又像是在等我对她说点什么。我一下怔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带着几分尴尬,几分狼狈,我在心里愧赧地对月亮说:“对不住,我没有诗情和画意来招待你,跟‘挥毫百斛泻明珠’的东坡居士相比,我是个不折不扣的穷光蛋。”在那个仓促的时刻,我窘迫得像一只破旧的竹篮,打捞不起记忆长河中哪怕一句关于月亮的诗歌。
后来的好几天,我一直对月亮的造访耿耿于怀。我以为月亮串错了门,她曾经应李白举杯之邀“对影成三人”,苏轼亦曾应她入户相邀“欣然起行”;她曾经陪伴科考失意的张继在枫桥守候寒山寺夜半的悠悠钟声,落魄江湖的柳永也曾在她的清辉中聆听拂晓时分杨柳轻风的浅唱低吟;她抚过瞎子阿炳的二胡,流淌出悲婉的《二泉映月》;她拂过聋子贝多芬的钢琴,倾泻出动人的《月光曲》……她是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却又永远懵懂无邪的精灵,却冒冒失失闯进我的贫民窟,让我白天可以勉强遮掩的贫瘠与苍白无处藏身。我简直有点恼恨她那么没心没肺地点破了我近乎虚无的生命泡沫。
然而泡沫破掉了却并不是虚无,留下点点湿润的痕迹,勾起了我与月亮有关的回忆。
我渐渐忆起孩提时代的很多个夜晚,我在月光下的乡间小路上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一边不住地回头看月亮,她一直一直跟着我,什么也不说却让我心安。我记得月色下忙碌的打谷场,脱粒机的声音很响,我听不清妈妈大声对我说的话,就靠在散发着谷草香的草垛上,跟月亮一起安安静静地等妈妈。
还记得月圆的时候,在妈妈的指点下,我瞪大了眼睛使劲看月亮,依稀看见一棵桂花树,几乎遮住了一半的月亮。有时候月亮会在云朵中穿行,我就在心里哼唱“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
记得某一个夜晚,妈妈生病住院,我一个人在半夜醒来,窗外被月光照得像白昼一般明亮,我默默地流了一会儿泪,又不知不觉睡着了。
我记得上初中时冬天的早晨月亮精神奕奕地在深蓝的天空中伴我上学直到东方既白。我记得放了晚自习回来,月亮把我和伙伴的影子重叠起来,我们用手指在月光下投出孔雀和老鹰还有狗的影子……
原是故人来。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她皎洁明亮一如当初,她从来也不曾嫌贫爱富,上至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下至愚氓村夫蒙童乞儿,她都一样温柔以待;可是妈妈不在了,同行的那个伙伴也不在了;我和从前也不一样了。
月儿呵,是从什么时候起,我不再抬头看你?是从什么时候起,我迷失在人世间各种纠缠中疲累而虚空,与你疏离得像是陌生人?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只在别人的诗词文赋中读那个被浓妆或淡抹的你,而把那个无猜无忌的你连同那个简单快乐的自己一起遗失?
你找我找了很久吧?终于在那个清晨,你拦住了我的视线,向我索要——我心虚地以为是阳春白雪的诗情与画意,却原来是那份过往岁月那份不离不弃的纯真情怀。
那个清晨,我的月亮找到了我,她不属于诗歌,不属于音乐,只属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