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母家的老房子翻修清理了不少的旧物件,平时他俩啥都不舍得扔,这次倒是爽快。不等我唠叨,已经把那些带着岁月痕迹的“破铜烂铁”码了一堆,等着收废品的来运走。我瞄了一眼那黑漆漆的角落:破洞的铁锅、豁口的镰刀、丢了柄的钝锹、各种掉漆的铁盆铁罐......一只暗黄色的盆引起了我的注意。扒拉开它周围的遮挡物,原来是那只装了十多年猪油的搪瓷盆。
盆身上大大的红色喜字和黄绿相衬的印花早已斑驳,露出黑色的锈迹。盆底一圈儿照进来几束光线,粗粗细细,粗点的两处还有胶体粘过的印子。这一只曾经多次补救无果后不得不闲置的猪油盆。
也正是它,伴随我度过了物质匮乏但幸福温馨的童年。
九十年代的小乡村,家家户户几乎都有那样一只搪瓷盆,它的作用无一例外都是装猪油。现在我们都不兴吃猪油了,因为它胆固醇和脂肪过高,影响身体健康。但在那时候家家买猪肉还都是挑肥的,逢年过节才沾到荤腥,能吃到猪油已属难得。蔡澜说“在穷困年代中,那碗东西就是我们的山珍海味”,而对于我来说那不仅是种美味,更是埋藏在记忆中的无尽思念。
不知道是何原因,我小时候总是病恹恹的,母亲常常要背着我到邻村的赤脚医生家中打针。针筒又大又粗,需要好几只药剂才够填充,针头冒着冷冷的寒光,扎在屁股上会痛好一会儿。每次打完针,我都能一路哭到家,哭到快要断气,最后就被母亲抱放到床上昏睡,常常一睡睡大半天甚至更久。
每次醒来后都能看到祖父给我端来一碗猪油拌饭。热气氤氲的白米饭上,一小团软玉般的猪油,像雪白的冰山上结了一层冰晶,闪着诱人的光,透着米饭的热气满屋子都是猪油的清香。祖父一边拌着饭一边哄着我说“吃一口嗲嗲拌的这个饭,病就都好了”,猪油在勺子的搅动下渐渐化开,每一粒饭都被润滑包裹。尽管只能稍吃几口,但那几口让我感觉自己一下子又能活蹦乱跳了。
见我吃不下米饭的时候祖父就会用猪油做蛋汤。做蛋汤的鸡蛋很珍贵,常常是攒成一篮卖钱买盐买糖的,也只有我可以享用。祖父小心翼翼地从篮子里取出两颗,轻轻地在锅沿边敲一下,手捧鸡蛋悬在锅的正上空再慢慢掰开。蛋黄带着大部分蛋清一骨碌落进锅里,身后还拉着几缕长线。这时祖父会伸出食指在蛋壳上刮一圈,蛋清就丝毫不剩地都抖落进了汤水中。待到水面咕嘟咕嘟翻了泡,祖父又从米缸压板的最里面端出猪油盆,揭开盖子,解开塑料膜,拿着木筷子探进去,挑出一小坨亮晶晶的油块放进汤里。水蒸气将猪油的香气在整个屋子里弥漫开,我闻着就不停问啥时候可以吃。不记得生病也不顾及烫嘴,抿一小口,鲜美、温暖。祖父给它好像施了魔法,我一喝过这蛋汤后病就真的好了。
而后的许多年里,那只搪瓷盆里从没间断过猪油。
有一次,我随祖父去肉铺买熬猪油的油膘,穿过几条巷子,又越过几处田埂,才到了庄上唯一一家肉铺。肉铺很简单,水泥浇筑的长条案板上,全是猪肉油腻腻的印记。我不看大人怎么买卖,只盯着肉铺里玻璃柜中的糖果。祖父看出了我的心思,叫停了正准备宰割肥肉的老板“先拿两块糖给孩子”。等到回家时,一路上我蹦前蹦后,许诺下次还会陪嗲嗲去称肉。
油膘买回家就得熔炼,让油脂在高温的作用下流出来。听着锅里噼啪炸响,闻着浓郁的独特香味,我在屋里急得转个不停。当响动归于平静后,祖父才不慌不忙掀开锅盖,小心夹出一块沉淀在锅底的猪油渣,“呼呼”吹上好一会儿送到我嘴边。油渣“咔嚓”发出阵阵脆响,香气溢满唇齿,我才终于安静下来,静静地看着祖父把油撇到搪瓷盆里。那盆褐亮色的猪油静置一段时间后就凝固成白色,白乎乎、沉甸甸,波澜不惊。
有了这盆猪油,祖父就有了哄逗我的神器。“乖乖肉不哭中午嗲嗲就给你挑猪油碗里”“吃不下的饭嗲嗲挑猪油给你肯定吃得下了”“一吃嗲嗲挑的猪油你马上病就好了”........在那段艰辛贫瘠的日子里,猪油就成了我最好且最高规格的安慰剂。除了猪油拌饭,猪油蛋汤,后来连喝粥也央求祖父挑一块猪油。吃饭时常常坐在祖父的腿上,他咪一口白酒,我就吃一勺饭。他说白酒他每天不能少,我就说猪油我每天不能少。也不记得到了什么时候,祖父的腿载不动我了,猪油我也不再多吃了,好像离开老屋子离开那个院子的时间也越来越久了。
后来去读初中需要食宿在学校,祖父看我每周回来都消瘦了些,忍不住建议“要不嗲嗲熬点猪油你带去学校吃吧”。那时候家里条件已有所改善,食物的种类也丰富了不少。我笑说“哪有人带那个啊,饿了我会喝牛奶、泡方便面的。”祖父便不再做声。
直到我念高中,都没有再想起要吃猪油拌饭,但母亲说那搪瓷盆里常年装着猪油。因为祖父总说我最爱那个,万一放月假回来想吃也来得及做。
再想起吃猪油拌饭是我怀孕时,也许妊娠反应的缘故,在严重的孕吐之后突然急切地渴望吃一碗被猪油润化的米饭。打电话给母亲问询是否能做碗猪油拌饭,母亲语气为难“猪油拌饭是简单,可一时半会儿哪有猪油呢?”我反问“这不是家里常备的吗?”接下来母亲的回话一直萦绕在我耳边“那是你嗲嗲在的时候总为你备着啊,他都走这多年了,家里早就不吃猪油了”。我以为用搪瓷盆装猪油只是一种生活方式,却不知道它装的是一种爱,那爱也是沉甸甸的、波澜不惊。
我还是拜托了母亲称油膘、熬猪油、装一罐。在食欲不振时挑一块拌饭里,又有了童年那种滋味。这大概就是猪油拌饭于我的意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