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很庆幸数月前趁着春意盎然在小学操场旧址拍了两张照片,现在再回去,一切都已荡然无存,丝毫看不出这里曾经有过一所小学,曾经承载过许多孩子的童年。
自打四岁上幼儿园到十一岁读完小学四年级我都待在那里,它是我智识和情感的开蒙之地,更是多少次梦境里欢笑嬉闹的地方。
这所学校始建于什么时期、由何人主办、规模多大等等我都不清楚,它好像天生就在那里,等着我走近它、再远离它。其实说“走近”,从来我和它就是近距离接触。站在门口的院子里就可以看到那根细细的旧黄色旗杆,不用想,风一吹它肯定在颤颤地抖动。有时刚起床就能听到“叮叮”的铃声,那是值班老师敲的,偶尔也有高年级的同学故意晃几下线绳,我要认真判断,好部署下一步的行动,是直奔学校还是再逗留会儿。有几回生病请假在家,躺床上我听到学校里的读书声,似乎是谁故意起头念那么响,要让我听了着急,便问我妈“你们在家都能听到我们读书吗”,直到她给出肯定答案,我才放了心。原来,我和它就是这么近。
虽然近,但并不是毗邻,它不是在屋舍俨然的村庄里,,也不是在熙攘喧闹的市场旁,是孤零零一座,在庄稼环抱的空地上。不知道是谁选在了这里,真是极为机智和公平的决定。机智是这里无法无天的孩童不会影响到村民,村里的大小琐事也不会干扰到读书人。公平则体现在路程上,与周围三四个村子几乎是等距,不夹半点私心,也没有谁可以为不想上学找路途遥远的借口。
学校被方方正正的砖墙围起,艳红色的墙体经过风雨剥啄一年年褪色,最后连白石灰刷的“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字样都剥落得难以辨析。有一次作文课老师带着我们参观校园,问我们都观察到了哪些事物,许多答案是“雪松、美人蕉、白玉兰、油菜.....”,我偏要标新立异说校园的围墙,结果愣是被“十年树什么,什么年什么人”给难住了。幸而老师帮我解了围,我也记住了这句话,可对它的意思却是不甚了了。如果不是为了得到表扬,我也是更喜欢雪松、美人蕉、玉兰花的。
过去的村小再简陋都会有棵雪松,它好像是校园里拔得头彩的冠军,在一两进灰暗色的院房中间永远占据着C位。一进校门是它,作文里赞美它,作为毕业照背景的它还常常喧宾夺主。其他那些柔柔弱弱的花花草草全在它的脚下,以至于我们写作文的时候只顾着夸它,而忘了诸多配角。可它也的确有着过人之处,身形挺拔、颜色苍翠,弥散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那年代,人尚且没多少可供装扮的衣服首饰,校园里有这样一棵精神气十足的雪松也算是用心的设计了。我们不仅是赞美它,更是发自内心的爱它。把掉落的针叶捡了粘簿子上,几个人围抱它量粗细,被扎得乱颤也丝毫不怨它。只是有一回老师念作文,不知道谁写的“我们在树下愉快地做游戏”,我心里颇为不服“它那下面怎么个做游戏法嘛,还愉快咧,骗人!”好在作文不要求全是事实,我就没有揭穿他。直到一回体育课,我独自回教室放置衣服的途中无意间被雪松下的风景牵制住了。矮矮胖胖的万年青裸露着红亮亮的果儿;墙缝里挤出来的好几根蒿草,势头强盛;幽绿的苍苔上爬着蚂蚁,慌慌忙忙、没头没脑的。我蹲在树下一会儿摸摸这,一会儿盯盯那,头顶的叶簇时而簌簌细响,掉几根松针在背上,扎得痒痒的。那种感觉像是高兴,和在操场上疯跑的高兴不一样,静静的、独自的高兴。看来是我误会了那位同学,在树下也是可以愉快做游戏的,和雪松游戏。
除了拿得出手的雪松可以给校园增添些颜色,其他就是美人蕉和玉兰花了。色彩贫瘠的校园里能有这些红红黄黄的花朵点缀,真的是弥足珍贵。只可惜它们有时间限制,美妙的倩影总是不可多得,我们呵护她便格外用心。一旦发现少了一朵就立即报告老师,请求判案,这样的大案要案非得找出真凶才肯罢休。殊不知,昨夜的那场风雨就是催花辣手。
小时候以为严重的事情,以为宝贵的事物,现在看来多么稀松平常甚至是荒唐滑稽。小时候以为校园很大,教室很宽,现在想来其实是极小极破旧的。教室只有两排,前面是幼儿园和低年级,后面是中高年级。幼儿园没有大小班之分,大大小小的孩子都挤在一间教室里。我因入学较早,幼儿园上了四年,记忆中好像一直在上幼儿园,一直在离包子铺最近的那间教室里。学校仅有的几件体育器材就在幼儿园教室前:一架掉漆的跷跷板,一根黑黝黝单杠,一架生锈的双杠,此外就是围墙外面大操场上的俩篮球架了。我幼儿园的同学他们到隔壁班读小学了,便不再和我一起玩跷跷板,而是相聚玩起双杠。等我终于也念上小学的时候,他们已经到后面一排教室学习,双杠单杠也不玩了,而是在他们教室门前跳绳。我去厕所的途中要经过那里,看他们蹿个儿了,背我没听过的诗了,玩一种新的游戏了......总是又羡慕又焦急。他们越长越高,离我的幼儿园教室越来越远,便渐渐辨认不出彼此,不久我也随着他们的轨迹在这小小的校园里挪动位置,直到离开。
学校废弃不用是很多年前的事,起初是村小合并只保留到四年级,后来就完全闲置了。挂在铁门旁的白底黑字的校牌摘掉后,它就不再是所学校了,只是在这旷地上矗着的一破败建筑。锁了几年,一养殖户把它租下用作养猪场。窗户用塑料布蒙上,铁门从里面锁上,具体什么情景不得而知,经过那里只有“嗡嗡嗡”的猪叫声和熏天的臭气。没有人再提及它的名字了,只叫作“养猪场”。
前些年养殖户也搬走了,听说是嫌弃这墙体太破,每逢刮风下雨就要担心墙会不会坍塌砸伤猪,最后索性连人带猪都迁走了。小学又恢复了寂静。我替它感到高兴,也替自己感到高兴。猪是不可以和我相同经历的,它都登上知识殿堂了,那我岂不也是猪。学校又可以称作是学校了,虽然它没有了讲台没有了课桌没有了孩子,但是还有门前的篮球架陪它,还有我们洗毛笔的那个小池塘陪它,还有粘在门后的“还珠格格”贴画纸陪它......
它被完全推倒铲平究竟在什么时候我也不清楚,就像不清楚它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建起一样。某次回去陡然发现它不在了,一点露着的砖块都没有,才知道已被周围的庄稼吞没。那里是一片盎盎然的油菜,颜色绚丽、精神抖擞,倒像一群活泼的孩童了。篮球架还在,水泥架没有丝毫懈怠,但木板已被风蚀得满目狼藉。一大片油菜围着,和许多年前一样热闹。只是这热闹没有一点声响,只有空气的旋流。我越过悲伤的情绪,拿出手机拍了两张照片,以示怀念。
现在这里什么都没有了,找不到关于它的一点蛛丝马迹。而那些它曾经培育过的孩子们是否还记得它的名字呢?“东官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