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人,死了以后就埋到村旁边,无规则地散落在田野间。或是尖尖圆圆的坟包,或是方方正正的墓碑,在麦地、油菜地、蚕豆地......安起。一个、两个、三个......生者被死者包围。

坟包没有名字,我不知道他也在那里。

如果他还活着,该三十了,比我小点但也是步入了中年。须当跟我一样每日围着孩子转,或者为工作忧心。不,他总是哈哈哈地笑,哪里有什么事情会让他烦忧。像今天这样的好天气,他该在河边钓鱼,甩出鱼线后就晒太阳,越晒越疲,会晒到树荫下去,最后拎着空桶哐当哐当回家。也就是这条河,他没能钓到过几次鱼, 却把他一下子带走了。那不是命运和他开玩笑,是某个阴雨霏霏的晚上,屋外寒气逼人,屋内吵得河水翻涨,他径直冲出去,直到跃进了暗流里。

屋内究竟吵的是什么街坊邻居众说纷纭,只晓得他妈妈跟出来的时候已看不到他的踪影。下雨的夜晚浓黑如漆,究竟有没有跟上他都看不清,听得“扑通”,沉石坠响,人就没了。妈妈、媳妇儿在桥上嚎哭,身体抖成了筛子,可没一个会水的,也只能由着他去了。

他那么灵活一个人怎么不会游泳?他那么开朗一个人怎么会想不开?大家想不明白,我也想不明白。

总之,他就是那样出乎意料地走了,跟生前爱插科打诨一样。

小时候他是我们的跟屁虫,春天跟着我们舀蝌蚪,夏天跟着我们捡桑果,秋天跟着我们堆草垛,冬天跟着我们埋红薯。舀蝌蚪只要我们拎桶跟着他就行,他准能把又大又黑的捞上来。他姐姐每次都要嘱咐他小心别滑进池塘里,他果然能敏捷地提起湿了一半的腿,毫发无损地上岸。捡桑果的时候,地上的留给我们女生,树上的他就梭上去摘,偶尔还会摸个鸟蛋下来。

也不是所有时间他都会照顾女孩,要是一起乘凉,十次有九次他都要装鬼来吓唬大家。咧着大嘴,翻着白眼,把大伙儿冲撞得尖着嗓子满院子散跑,他笑得发颤。但最后都会被我们按住咯吱一番,这下笑得更癫了。

四月油菜长得老高,一棵棵急着往上窜,势不可挡。矮些的坟包被环绕,被遮挡,被淹没,得等风压过菜枝,才看到它掩在那里。蜜蜂在这里欢天喜地、漫山遍野地流窜,顾不得生者的哀伤。燃烧过的元宝和蜜蜂一样金黄如灿,风一刮,就旋上了天,在艳阳下熠熠耀目。我想,今天他的母亲和妻儿会给他烧去不少元宝吧,更或许今年他们的眼泪会比往年少一些呢。

村子四周的地里是三三两两祭祖的人,离得远,没有人互相搭讪,也不适合吆喝着聊天,今天是要跟先人说说话的。一年之中,总须有个日子是专门留给他们的,这样才不会被遗忘。

祭拜了祖父母后,女儿问“妈妈,他们听得到吗,他们真的可以保佑我们吗?”我掐了一根油菜花给她,又抬手拍了一张天空照片,“当然!”不管坟包在不在,他们都守在这里,这块他们曾经耕犁栽秧的地方,狂风吹不散,鸟雀邀不走。

回家的途中又经过他的坟地,我妈忍不住叹息“这孩子总是你们中最有性格的,可惜了啊!”我站住了一会儿,看那个新添过土的坟包背后有株瘦细的新柳,发了嫩芽,芽蕊如触须,毛茸茸,几根弱枝一下又一下拂过坟头,不消多年它也会和先祖坟前的树一样高大粗壮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