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喜爱我写的抗战小说,因为他们是时代的、个人的完美真实的结合。”确如孙犁在1982年出版的《孙犁文集》自序中所述,哪怕同样是受到1942年《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影响,他的抗战小说也总带着些不一样的气质。

我想《山地回忆》大概就是一部这样的小说:它会让你相信那是真实发生过的故事、真实存在着的人,它会用最简单真实的画笔去重绘那个年代的乡村世界,也会用最自然纯粹的诗意去捧出那个年代独有的情感。

《山地回忆》是孙犁写于一九四九年十二月的一部作品,小说描绘了一九四一年河北阜平山区的乡村生活以及发生在那里的故事,也是孙犁典型的“诗体小说”代表作之一。就我看来,《山地回忆》无论是人物塑造,情节发展还是环境描绘上都是很优秀的一部作品,同时也有很多精巧的设计,耐人寻味。以下,我将从几个方面分析这部小说优于其他小说的原因。

 

、在对战争的描绘上

作为“战争小说”,小说对于战争这一要素的选取无疑是很重要的。而在《山地回忆》一篇中,作者其实并未过多赘述,而是创造性的以一种暗线的形式呈现。在战争系列小说中,情和战争作为两个不可忽视的点,作者在进行塑造的时候,更难的其实是达成一种和谐统一。关于如何去达成平衡,这方面,我更倾向于孙犁的这种处理手法,明暗线的交织,干脆择其轻重。看孙犁的作品,很容易发现,他其实很少会像一般人一样去描绘残酷的战争,反而会寻觅其中的脉脉温情。

“荷花淀系列”小说常把抗日战争设为暗线背景,“在读者面前展现的却不是硝烟弥漫的战场,而是荷花淀阵阵荷香的温馨生活场景,在疏朗的叙述中散发出浓郁温馨的生活情趣。”就像《山地回忆》中,作者会用“我”和妞儿的对话来侧面描绘战争,妞儿说“我们的房,叫他们烧过两三回了!”“我”也有多次对她的有关承诺,“不管三年五年,十年八年,我们总是要打下去,我们不会悲观的。”“等我们打败了日本,占了北平”文中的妞儿是一种百姓的视角态度,“我”是军人的视角态度。两人对话中的“非到10月底不发袜子”,“一个饭缸子,也盛饭,也盛菜,也洗脸,也洗脚,也喝水,也尿泡”更是侧面映衬军人物资缺乏、战争的艰难。其实在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中国文学创作体制走向“一体化”,作家的创作受到众多的束缚,一切必须为政治服务,表达高昂的革命激情、塑造英雄典型、强调阶级斗争成为定式。同样是写战争、写革命,孙犁和旁人费劲笔墨去描绘战争血肉横飞的状态不同,他更愿意把革命和生活结合起来。发现战争年代乡村中日常生活的朴素和美好,也正因为他的作品真切感知那个年代的生命气息,才具有独特的价值意义。

我同样很喜欢的另外一部抗战小说《洼地上的“战役”》,但是在对于战争的描绘上,这篇小说却用很重的篇幅去呈现了战争的全过程,让我不是很能够理解。明明本意是用战役来刻画出王应洪的英雄形象,但实际上却让小说后半部分写得滞重且沉闷拖沓,我想如果不过度去描绘战争,《洼地上的“战役”》反而可能会更加优秀。

 

虚实改编创造

孙犁的小说一般都是建构于现实的基础之上,很少会有完全的虚构。就像孙犁曾说过:“善良的东西、美好的东西,能达到一种极致。在一定的时代,在一定的环境,可以达到顶点。我经历了美好的极致,那就是抗日战争。我看到农民,他们的爱国热情,参战的英勇,深深地感动了我。我的文学创作,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我的作品,表现了这种善良的东西和美好的东西。”他的作品,是扎根于现实的,

作者所真正经历的战争其实是残酷的,就像孙犁在另外一篇文章《关于<山地回忆>的回忆》所描绘的,灶膛爆炸、满脸狼藉、暗藏敌人在蓄意破坏、几乎是九死一生,作者隐去了这些灾难性的东西,这样虚构改写的叙事方式突出了作者的一种创造态度,是一种对于希望的抒写。

在我看来,对比《关于<山地回忆>的回忆》,作者所做出的最大的改编就是将原本和他互相对骂的妇女改成了一位可爱的少女,但就如他自己所认为的那样,洗脸洗菜的纠纷,不过是引起这段美好的回忆的楔子而已。而她笔下的妞儿与其说是某一个人,倒不如说是农村可爱女性人物合集,是真实的,也是美好的。在艰苦的战争环境里,人民却没有悲观,而是坚韧、顽强、满腔热情地生活。

作者种种改编与创新无疑都是为了抒写那个战争年代独有的情,一切基于现实却又不止步于现实,故而真实却抒情,现实且诗意,成为自己独特的方式。 

女性人物刻画

战争小说的主人公通常都是男性,作家总是会用男性的刚毅来突显战争的残酷难忍。但是孙犁笔下“荷花淀系列”小说的主角,恰恰是一系列的农村青年女性,去以女性的柔美进行相关的描绘,反而有以柔克刚之效,在创造系列成功的战争小说同时又塑造出许多可爱难忘的女性形象。

角色的塑造是无法缺少手法的,《山地回忆》字数并不多,但是因为手法运用合理巧妙,成功出了妞儿这一角色。首先是语言描写,这是在塑造妞儿时,最突出的手法。刚出场时,小说就通过“你看不见我在这里洗菜吗?洗脸到下边洗去!”表现其泼辣直率、伶牙俐齿。而后一句“光着脚打下去吗?”简简单单一句话便展现了先前被泼辣掩藏着的善良美好。其次是外貌描写,小说通过“风吹红了她的脸,像带霜的柿叶,水冻肿了她的手,像上冻的红萝卜。她穿的衣服很单薄,就是那种蓝色的破袄裤。”等外貌描写,表现了人物生活的贫困艰辛却勤劳质朴的品德。同时,妞儿所穿的“蓝色破袄裤”的与下文大娘所说的话“妞儿纺了半年线赚的,给我做了一条棉裤,剩下的说给她爹做双袜子。”形成对比,表现了妞儿的孝顺。以及侧面描写,比如小说通过描写大伯与“我”的对话,“同志,你知道我是沾你的光吗?,侧面表现了妞儿对八路军战士的热情慷慨,识大体,顾大局。

孙犁很擅长用简约的笔墨刻画出时代中的人物,塑造性格不同的姑娘,表现出生活在不同地域的人们不同的性格,也表现出不同的风物,都将他们放置在抗战时代的背景之下,表现出人物对于抗战的支持,对于战士们的关心,这样使人物融入时代中,赋予人物时代特色,增强作品的感召力。同时,在塑造女性人物的“美”,常以浪漫主义色彩的笔调,文字清新明丽。

作者在刻画妞儿与“我”的情感态度的逐渐转变,一点一点描绘其中真情,极具有画面感。唯一我所不太满意的是,那个时代所有的作品都被笼统归纳为军民一家亲,其实我更倾向去理解为别的感情,这一点让我想起来看《百合花》的时候,其中的懵懂的爱意也被强行解读为军民一家亲,不过两部小说作者在于情感的描绘功底深厚,在那个年代情感隐晦倒也解释通顺。 

四、结构设计上

《山地回忆》不像《洼地上的“战役”》以故事情节的连贯、缜密和完整取胜,而是打破小说传统的艺术结构,用一连串的生活画面串通起来,呈现出一种别开生面的散文式结构。叙述过程中抒情主体的融入,使所叙述的家常闲话、纺纱织布、运枣卖枣等极其普通的生活琐事饱含真情,因而楚楚动人,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山地回忆》中关于乡村景象的记忆、战争年代的日常生活的真切表现以及自然流露的诗意,都给读者以绵长的回味。

我认为本文中对于线索的设置也是很精巧的,以双线线索的方式进行串联,顺叙和插叙相结合,有主有次:即“袜子”为主线,“买布”为辅线。它用第一人称回忆的笔法,通过河边“争吵”、贩枣、买织布机等生活片段,生动地表现了在抗日战争艰难困苦的环境中建立起来的革命战士同人民群众之间的鱼水深情,赞美了纯朴真挚的人情。

这篇小说,最重要的道具就是那双土气而又特别厚实耐用的袜子,做袜子要用布,所以小说就从布写起,不是写那块做袜子的布,而是写在解放后的天津买一块布带给乡下来的农民代表,作品由此写到过去生活和战斗过的阜平乡下以及乡下的值得怀念的人。这种倒叙的写法,一方面给人特别真实亲切的感受,突现出作品的现实主义传统,另一方面,也巧妙地烘托出当年的半块布头、一双袜子的深情。 

在那个年代的束缚之下,孙犁仍能做到够坚守自己的文学审美观,在抗战的题材之下,给读者展现恬静自然的水乡风光、战士们的英雄气概和全民抗战的高亢热情。孙犁叙述的乡村世界和展现的人情人性之美也终造就自己独特的风格,成为了一代的经典。《山地回忆》无论是放在过去还是现在也都是一部优秀的作品,是完美体现表现“善良的东西和美好的东西”的一部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