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最大的罪状,是诞生于那样一个乌烟瘴气的家庭。
开学抽签,随手抽中她,那时的我尚不知这一签竟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将扰得我工作生活不复宁静。和她相识的第一年,她连带背后的整个家庭都成了我的职场噩梦。
她面相普通,在人群中却十分打眼。一件衣服能穿很久,满是污垢也不换掉,短短的头发油成一撮一撮顽固地立在头顶,脸上身上经常被酗酒的父亲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就连眼睛时不时也会充斥着血条,红通通的。
去年一整年,我经常用课余时间带她到办公室辅导。结果每次一到考试,她要么跟同学吵架,要么睡觉,要么干脆蹲课桌底下玩。水平发挥相当稳定,成绩一直保持在个位数,往往凭借一己之力就能把年级平均分拖下去一点几分。
她的存在感极强,如影随形。即使人不在眼前,我的耳旁也时常充斥着各种各样关于她的消息。
“你们王灿(化名)怎么这么皮,我们班小孩搬东西,很沉,她突然冲到路中间张开双臂往前一拦,不让人走。把我们班小孩急得面红耳赤,汗都流出来了,她还咯咯咯直笑。”
“老师,王灿这个孩子的情况我也是了解一点的,知道她特殊,所以一直教育女儿要对她好。可王灿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故意威胁我女儿,扬言不给她带吃的就要打我女儿。我女儿现在都不敢上学了。”
“老师,我看见王灿把你抽屉里的糖放到口袋里了。”
不光王灿本身不让人省心,她的父母更是让人操碎了心。
王灿妈妈经常晚上十点半甩两个微信视频电话过来跟我发牢骚,声音嘶哑低沉,断断续续。
“老师,这个孩子没救了,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问她2加3等于几,说9。汉语拼音怎么也读不起来。什么书都不看,怎么说都不听。还总是撒谎,每次都说没有老师布置作业。”
“老师,王灿不肯刷牙,澡也不洗,已经一个月没洗澡了。”
“她爸爸打她,是因为她偷妹妹奶粉喝。”
“她爸爸不让王灿上学了,又不学,上了干什么。”
“老师,她爸爸让她脱光衣服把地上吐的东西吃光。”
“老师,她爸爸用绳子把王灿捆椅子上抽。”
“老师,她爸爸昨天罚她,站了一夜没睡觉。”
“老师,你别又报警,不怪她爸爸,他爸爸每次打完孩子自己也心疼得直哭。是王灿不听话,老惹我们生气。”
“老师,王灿胃疼,不是因为我们平时不给她吃晚饭。我们家七八天没吃饭了,我现在路都走不动,没力气送孩子上学,你能不能捐点钱给我。”
“老师,王灿被爸爸打了一顿溜出去了,到现在都没回来。这孩子真不听话,说什么都不听。”
一年多的时间里,基于孩子的人生安全问题,我去了好几回派出所。
从学生和老师的视角出发,这个孩子确实非常不讨喜,是个大麻烦。但人的出生无法选择,这样极端痛苦压抑的精神世界和充满缺陷霉晦的家庭环境究竟会给一个人造成怎样的摧残?看得见和看不见的恐惧像黑漆漆的乌鸦始终盘旋于王灿的头顶。二十世纪上半叶最优秀的老师,法国哲学家埃米尔-奥古斯特·沙尔捷提到:“永远别说他人邪恶,你只是需要寻找症结所在。”对于她的处境,我无法感同身受。只能不停透过她不当的行为,看见导致这些举动发生的痛苦根源,尽可能多地给她一些理解和包容。
今年她留级了,又被我抽签抽走,我记得孩子当时特别高兴,欢呼雀跃。那天,她第一次小心翼翼尝试拉住我的手。生活中很少有拉孩子小手的经历,身体条件反射地试图挣脱开,那只小手却更加用力地握紧了。这让我想起每天晚上奶奶都站在小区门口等我下班。我也是像这样紧紧牵着奶奶的手,慢慢悠悠往家走。遇到邻居打声招呼,一路欢声笑语。于是我温柔且坚定地反握住她,灿灿瞬时昂首挺胸,晃着胳膊,蹦蹦跳跳地拉着我回班。电光火石间,我心中腾起一种莫名的保护欲,原来我们也在渐渐地长大,变成了可以让人心安的存在。
经村民举报、学校反映,这一家暴案件引起了区妇联、区公安局、区检察院、区民政局、区法院等多部门的广泛关注。最终在多方协助合力下,姜堰区首例由检察机关建议申请的“人身安全保护令”由法院裁定执行,将家暴对未成年身心健康的威胁降至最低。调查期间,王灿敏感细腻地内心捕捉到叔叔阿姨们对她释放出的善意,为了表示感谢,把自己心爱的数量有限的贴画纸认认真真地贴在我们的手背上。我发现她其实比世界上绝大多数人更懂得知足常乐,她会因为小小的事情满心欢喜,会记住收获的每一份善意。
了解到孩子在家经常没有饭吃,法院的叔叔阿姨们给她买了许多零食,放在我办公室代为保管,以防零食带回家被偏心的父母留给小女儿。
一日,灿灿在办公室吃小面包,被同学看见。
“老师,为什么我不可以带零食到学校,王灿可以。”
“这是她叔叔阿姨存在老师办公室的。”
“哦!老师我知道!王灿跟我说过,她的家人里叔叔阿姨对她最好了,她最喜欢叔叔阿姨!”
每天早上一来,灿灿大老远就跑过来抱住我,小脸紧紧贴在我身上,开心地喊老师。我把她带到办公室吃早饭,小丫头吃吃饼干,晃晃小短腿,享受一天中最静谧幸福的时光。现在天冷了,牛奶放在开水里烫热了才给她喝,不然孩子肚子可能会难受。灿灿坐在办公室里安静乖巧地小口小口慢慢品,奶凉了,就热一热继续喝。
可没过几天,小姑娘跑过来提了几回要带吃的回家。次数多了,我难免心生疑惑,喊她过来谈心。
“老师,我想带一点回家吃。”
“这是给你在学校吃的,不可以带回家。昨天在家有没有晚饭吃?”
“吃了。”
“爸爸妈妈这几天有没有打你?”
“没有打。”
“老师,我想留一包饼干给妹妹。”
“这是叔叔阿姨买给你吃的呀。”
“老师,我想带回家给妹妹吃。”
“是妈妈让你这么跟老师说的吗?”
“是的。不带吃的回家,妈妈会生气,会骂我,对我不好。”
“骂什么?”
“嗯......骂得很难听。”
“骂多久,吃完晚饭还骂吗?”
“骂很长时间,还会告诉爸爸。爸爸问我为什么不带吃的给妹妹,我不知道该怎么回。”
“带东西回家,爸爸妈妈会对你好吗?”
“对我好。带一块面包,妈妈会分一半给妹妹,还留一半给我呢。”
“你喜欢妹妹吗?”
“喜欢。”
“你喜欢妈妈吗?”
“喜欢。妈妈小时候对我好,长大了就对我不好了。”
“妈妈小时候怎么对你好?”
“妈妈会抱我。”
“妈妈现在不抱你了吗?”
“很久很久没抱过了,只有小时候抱过。”
孩子的回话让我心酸不已,时隔数年,她仍记得妈妈拥抱和安慰所带来的温暖感受,却也只能将记忆拿出来反复回味。这让我想起读过的一首诗歌:
“最初的蹒跚学步/我摇摇晃晃站在那里,如此骄傲/像雏鸟学飞一样欣喜若狂/当我回头望,笑容将要绽放时/我却找不到你/妈妈,你在哪儿?
......
第一次哭着回家/成为孩子们的笑柄/他们的话仍在我脑海中刺痛着我/本希望得到一些安慰/你却沉默着。”
我思量,灿灿的亲生妈妈爱她吗?必然是爱的,但掺杂了太多错综混乱的元素。妈妈的眼睛每天看着她,却又似乎没有看见她。这种有条件的“母爱”,像赏赐,见到切实的好处才愿意挤出一丝温暖来,对灿灿的爱远不如对小女儿那样纯粹、坚定。
有时候,我发自内心感叹灿灿是个了不起的孩子,她蓬勃的生命力有一股惊人的力量。
“本来听你们说的这些事,我以为这是个很自卑、内向的孩子。见到真人还真没认出来,排在队伍里很活泼,喜欢叫老师,喜欢笑。”
“她的抗压能力其实比我们强,相处时间越久,我越能感觉到灿灿只是表面上没心没肺,每天笑得天真开怀、灿烂无邪,内心其实早已被伤害得千疮百孔了。”一个七岁的小孩,过早体会到命运诡谲,就像生命长河汹涌波涛中一叶摇摇晃晃的扁舟,长年生活在无望中,逐渐学会用佯装来保护自己。
最近已经进入复习阶段,看到灿灿上课画画不听讲或者趴桌子上睡得直打呼噜,我还是会很生气,瞪着眼睛,凶巴巴地一遍遍提醒她。
课堂上能教给孩子多少人生课题呢,我无法改变她的前途命运,也无法彻底把她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只能尽绵薄之力做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试图给她封闭灰暗的世界注入星点光亮,提供一些精神上的助力和走出洞穴的可能性。愿她有朝一日能撕开阴影,在七彩阳光下畅快呼吸,欣赏白云、青山和追逐嬉戏的小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