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父亲离世已经四个月了。一直想写点什么祭奠父亲,可提笔没几句,双眼已经模糊。
我不知道该如何评价父亲这一生,搜肠刮肚,也找不出精准的词语。
在我眼里,父亲容貌一般,不俊朗,身材不够魁梧,也没有什么丰功伟绩,普通得如同路边丛生的小草。他斗字不识,有的只是昭著十里八村的臭脾气。日久,性格温良的母亲也受不了了,稍有辩词,父亲便暴跳如雷,唾液满天飞。母亲的不甘,换来了父亲更加难以入耳的责骂,机关枪般噼里啪啦,横扫一片。母亲每每在我面前委屈哭泣。左手父,右手母,我能哪般?只能左哄右劝。邻居们也赶来劝解宽慰,收效甚微。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的日子仍在上演,我仍然三天两头赶回去劝架。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父亲查出肺癌为止。
其实,父亲是疼母亲的,舍不得母亲太过操劳,只是,一直没用对方式。他常常责怪母亲太骄纵儿子儿媳,不知道让他们一起分担家务,家里田里一个人起早贪黑,还要出去做小工,做死都没人怜。母亲身体偶有不适,他便会一个电话过来,你妈咋样咋样的,你赶紧回来带她去看看,关切之情溢于言表。真是刀子嘴豆腐心!过年了,父亲自己舍不得买新衣,总不忘叮嘱我们给母亲置办一身新。其实,哪里等得到他说啊,新衣早早给他们备好了。
父亲这一生,一直狠着劲儿跟金钱较量。母亲戏说,父亲是钻在钱眼里过日子的。我们长这么大了,他外出归来,从来没买过吃的带给我们,哪怕一块糖,玩具什么的更别奢望。当然,他更会苛刻自己。就是现在条件宽裕了,若见母亲顾及正在长身体的侄女,连日买了荤腥,他也吹胡子瞪眼睛,不忘吼上几句:有几个农村人家天天这样大鱼大肉的?钱,要用在刀刃上,嘴上一抹就没了。我们给他买的新衣,他也舍不得穿。整理遗物时,发现父亲有一双新鞋一次都没有穿过,好几件衣物也只穿过一次。
93年的秋天,父亲推倒了陪伴了我13年的草房——那个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的土坯草房。我至今依然清晰记得,外面瓢泼的时候,屋里地上好几处都放着锅碗瓢盆。雨水滴下去,弹跳起无数晶亮的小水珠,发出清脆的叮咚声,时而急促,时而舒缓。这声音,在我们听来,似鸟鸣欢欣悦耳。然而,落在父母心头,却如针戳刀剜。
那个半夜,轰然倒塌的半边土墙蹦溅到我们的床上。我从睡梦中惊醒,外面漆黑一团,狂风恶魔般嚎叫,大雨倾盆直下,一道道闪电“刺啦啦”撕开天幕,整个夜空成了它们显示淫威的道场。我最喜欢的花猫在墙角凄厉地叫着,它那刚出生的猫仔血肉模糊,被压在土块之下。那一夜,我们蜷缩在床的另一侧,惊恐地睁大眼睛,不敢睡去。那一夜,我领教了贫穷的威力,理解了父母眼里的辛酸和疼痛,读懂了父母咬牙握拳的坚定。
楼房竖起来了,引来很多赞许的目光。在当时的村里,楼房可不多见的。看着钢筋水泥的新房,父亲笑了,他终于证明了自己。此后,父亲更加没日没夜卖命做工,耸立的楼房,是他疲惫时满血复活的能量。
96年的春天,父亲还清了所有房款,家里也陆续添置了一些家什。同年,我参加中考,分数达到了二中公费。若选择上师范,则是自费,除了基本学费,还要交9千元委培费,这对我家来说,根本无力承担。父亲思索再三,决定让我上师范。在他眼里,一个女孩子家,上师范好,能捧铁饭碗,还能转户口,将来就可以找个好人家,吃穿不愁。父亲四处借钱,没几天,就凑齐了我的学费。那天,我背起行李去师范报到,父亲没去,他要去做工。他用背影告诉我:好好学,一切只能靠你自己。
第一次化疗后,父亲感觉良好。外出打工是不可能了,那就转战菜园吧。菜园就在屋后,约有三分地,一年四季各种绿。仔细瞧了,十来种蔬菜总有的吧。这边韭菜,那边青菜。南边蒜苗,北边大葱。东边黄瓜豇豆正牵藤,西边青椒丝瓜已开花。围墙边的玉米膝盖高了,萝卜缨丛里的玉米秧才冒出两三瓣细长的小叶。苋菜脸上涂了胭脂,茼蒿的腰杆又细又长。芹菜种子刚入地,香菜开出的白花已经繁如星辰。绿玛瑙般的小番茄,羞答答地躲在叶子后面。
只要我回家了,父亲便要母亲拔了蔬菜,用大大小小的袋子装了,让我带回姜堰。他说,自家种的,新鲜,没什么农药,吃着也放心,城里蔬菜贵......在病情加重的日子里,父亲也时常偷偷背了我们往菜园跑。半桶水,走两步,摇三步,歇五步。给青椒点水,帮豆秧爬高,给韭菜除草……父亲忙的,哪里是菜园子,分明是儿女的生活。每每念及这份爱的厚重,我总会泪湿衣襟。
临终前,父亲把我叫到床边,拿出这些年他积攒的钱,嘱咐我:家里孙子孙女每人包一个大红包,四万留给你母亲,她苦了一辈子,也该让她享点清福了,一万五给晨颖上大学用,一万五给我办后事,不要你们花钱。告诉你哥,无论到什么时候,做人要有骨气,有志气……从今往后,这个家指望他撑着了……说完,他握住母亲的手,紧紧地,不肯松开,一行泪无声滑落。
在那个星光微闪的凌晨,父亲没有挣扎,没有哀叹,安详地闭上了眼睛。他给自己画上了一个句号,留给了我们一连串的省略号。我常想,父亲留给我们的究竟是什么?是用双手书写的尊严?是勤俭的持家之道?是面对困苦的坚韧不屈?还是对于子女深沉不露的爱?
是夜,我梦见了屋后的菜园。菜园里,父亲正在给我掰玉米——直立的腰板,不算魁梧的身材。掰着掰着,父亲把自己也掰成了一株玉米,永远地站在那里,和其他朴实的庄稼一样,一茬一茬地蓬勃在这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