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诚实敬业、热爱做鞋手艺的老鞋匠,在工业垄断对手工业作坊的冲击下,坚守自己的道德底线,最终悲惨地饿死,这就是英国作家高尔斯华绥的短篇小说《品质》的简单情节。故事是简单的,却在读者心中掀起了层层波澜,给了读者强烈的心灵震撼。这一艺术效果来自于作者白描手法的成功运用。

白描,原指用墨线勾描物象、不着颜色的绘画技法,后也指文学创作上的一种表现手法,指用最简练的文字刻划形象。鲁迅曾说:“白描却没有秘诀。如果要说有,也不过是和障眼法反一调: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而已。”(《作文秘诀》)小说中的白描常通过对人物肖像、语言、行动以及环境的描写等等来表现人物的个性品行,在朴素的描述之中表现小说的主旨。值得注意的是,白描不是流水帐式的记录,而是抓住特征勾画。

《品质》中对老鞋匠的肖像描写不多,“脸庞黄皱皱的,头发和胡子是微红和鬈曲的,双颊和嘴角间斜挂着一些整齐的皱纹”,“僵硬和迟钝”“正是他面孔的特征”,寥寥数笔,平实而简单地勾勒出了老鞋匠的特点,也暗示着老鞋匠不肯随波逐流的品性。在肖像描写中,作者的笔墨是节俭的,即使为了突出人物特点,对人物的眼睛作了多次描绘时,每一次的描绘也仍然是简约的:“只有他的蓝灰眼睛含蓄着朴实严肃的风度,好像在迷恋着理想”,“眼睛眨动着――像刚从靴子梦中惊醒过来”,他在跟我说话时也是“眼睛盯着皮革”“一边继续注视手里的皮革”。简朴的描述突出了老鞋匠眼中只有皮革、只有鞋,鞋是他眼中的整个世界!这是一个对做鞋手艺热爱到了痴迷的老鞋匠,他执着地生活在自己编织的梦中,坚守着自己的追求。        

老鞋匠的品质更多的是通过动作语言表现的。写动作语言时,作者仍采用了白描的手法。

当“我”说做一双俄国靴子时,老鞋匠就“一声不响地离开我”,为我选了一张黄褐色的皮革,“眼睛盯着皮革对我说:‘多么美的一张皮啊!’”也不问我对款式的要求,而是直接问我什么时候要。我告别时,“他一边说‘再见’,一边继续注视手里的皮革。”没有复杂的情节,也没有浓墨重彩、精雕细刻,甚至没有对做生意的基本过程的详细描绘,只是简单到了近乎冷场的几句话几个动作,使人觉得整个过程简直不像是在做生意。其实,在老鞋匠眼里又何曾有生意?顾客的到来只是标志着又一次精益求精的制作的来临,又一个靴子梦的开始。

当需要为我量鞋时,“他就把我的脚放在一张纸上,用铅笔在外沿上搔上两三次,跟着用他的敏感的手指来回地摸我的脚趾,想摸出我要求的要点。”作者简约地描写了老鞋匠给我量脚的几个细小的动作,“搔上两三次”――表现出他动作的娴熟;“来回地摸我的脚趾”――他要求自己所做的鞋不仅质量上乘,而且要符合顾客个性化的要求,要让顾客穿着舒服。当老鞋匠看到大公司生产的时髦的鞋让我的脚很不舒服时,一贯温和讷言的老鞋匠竟然气愤地说“这些大公司真不顾体面,可耻!”在老鞋匠看来,做出好鞋不仅是谋生的手段,更是一个人最基本的道德底线。为了金钱,偷工减料、糊弄顾客是不可理解也不能容忍的!

当他听我说他做的靴子“吱咯”作响时,他会“蹙蹙眉头”说“把靴子送回来!”“我想看一看。”并且说:“如果我不能把它修好,就不收你这双靴子的工钱。” 作者没有对老鞋匠的话做过多的修饰,却表现出老鞋匠话语的果断、对自己手艺的自信,表现出老鞋匠对靴子的认真负责,表现出老鞋匠诚实敬业的高尚人品。

最后一次给我做鞋时,老鞋匠“非常迟缓地照我的脚形画了样子,又摸摸我的脚趾”。老鞋匠给我做惯了靴子,是了解我脚形的特点的,照理说,不必重新量也可以做出很符合我要求的靴子,但老鞋匠一切重来,认真地对待每个环节。以前老鞋匠给我量鞋是“用铅笔在外沿上搔上两三次”,动作是那样娴熟,这次却是“非常迟缓”,这一细节表现出老鞋匠已经非常“衰老、瘦弱”,在这样的情况下,老鞋匠仍然不肯马虎。甚至在自己几乎饿死的情况下,“不论在式样或尺寸上,在加工或皮革的质量上,这些靴子都是他给我做过的最好的靴子”,并且“单上所开的价钱与过去的完全一样”。不事雕琢的白描,再一次凸显出老鞋匠对靴子的认真负责,而认真负责的背后是老鞋匠做人的准则,“他好像把靴子的本质缝到靴子里去了”,其实,老鞋匠是把做人的准则缝到靴子里去了。

小说不仅通过对人物的肖像、动作、语言的正面刻划来表现人物形象,还为人物设置了特定的生活环境,从侧面对人物进行了成功的烘托。

作者对环境的描写仍然运用了白描的手法。

店堂是生意人生活的典型环境,描写店堂可以很好地表现主人公的形象。老鞋匠的店堂是怎样的呢?作者抓住特点对店堂作了简洁的勾勒:“从来没有人”,“楼梯口是黑洞洞的”,顾客来了,老鞋匠才“从店堂里二楼楼梯口向下张望”。店堂是生意人交易的场所,本该亮亮堂堂、热热闹闹,而老鞋匠店堂的空寂、楼梯的黑暗却告诉读者:生意不是老鞋匠生活的目标,他的目标是做好鞋,做好鞋已成了他生命的组成。同时,这样写也为后文老鞋匠穷饿而终埋下了伏笔。

橱窗是生意人的招牌,作者对橱窗进行了多次白描,橱窗“朴素安静的特色”,以及橱窗里不变地陈列着的几双美观的靴子,既表现出老鞋匠对做鞋的沉迷和技艺的精湛,也暗示了老鞋匠对道德的坚守。 

工业化进程带来了人性的异化,大公司为了追求金钱开始“不顾体面”地生产时髦而质次的靴子,而技艺精湛的老鞋匠却不为金钱所动,坚守着自己的道德底线,坚守着自己的做人准则,这是多么的难能可贵。

全文从人物、环境等多个角度进行了白描,朴素的文字凸显了一个品质高尚、信念执着、技艺精湛的老鞋匠的形象。这样的一个老鞋匠,怎不令人震撼!

然而,等待着老鞋匠的又是什么呢?

大公司“利用广告而不是靠工作把一切垄断去了”,他们“抢去了”老鞋匠的生意,使得老鞋匠的生意“一年一年地清淡下去”,他“快要失业了”;他衰老了,“惨痛的奋斗”使“他的红胡子好像突然添上好多花白须毛了”;他的哥哥死了;他逐渐地失掉了全部的店面。最后,他付出了最昂贵的代价――生命。

品质高尚、信念执着、技艺精湛的老鞋匠在工业垄断的洪流中就这样被吞噬了!这样的社会状况尤其令人震撼! 

小说没有华丽的词藻,没有刻意的雕琢,只是用白描的手法不紧不慢、缓缓道来,貌似寻常文字平淡朴素,背后却是作者内心的悲愤交加、无尽忧伤,也是读者心头的波澜起伏、巨浪滔天。

用好白描手法其实是很不容易的,这篇小说显示了高尔斯华绥非凡的文学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