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要写的这个人,我和他从未谋面,但心目中尊他为师。

第一次知道他,是在狼哥多年以前的一篇博文里,狼哥可能自己都忘了,但我这么多年一直记得他笔下的那个东北汉子,以一个隐士的姿态混迹在小城姜堰的红尘中。

后来一次机缘巧合,先生作为一名业余书法爱好者,有幸去兴泰参加了一次书法教研活动,用他的话说就是跟着去玩的。回来后告诉我:今天在兴泰遇到一位周姓老师,有点意思,同桌吃饭,比邻而坐,还给我了相个命,听说他对《周易》和书法颇有研究,教书之余写了不少书法品评文章。我立即就想到狼哥笔下的那位高人,赶紧追问:他是不是姜中老师?先生说,好像是的。我再问其余细节,他一概不知,一面之缘而已,只说看起来也是个不太讲究外表的人。

那也是多年之前的事情了,后来就不曾再提起过。

女儿高一下学期第一次月考之后分科,老师基本都换了。回来之后告诉我,他们班语文老师是东北辽宁人,特别逗,研究《周易》,会算命。我问:姓周?她答:你怎么知道?是姓周,叫周维军,江湖人称“算命周”。我说:姜堰很小,会给人算命的语文老师不多,我听说过这个名字。

从此,女儿每天吃饭时说得最多的是语文老师的有趣,在女儿的叙述里他逐渐立体。

他是典型的瘦弱书生,完全不像东北那旮旯出来的彪形大汉。头发不多,白的不少。同学们都以为他年过半百,应该是爷爷辈的人了,一打听不过才四十岁,儿子好像还在读小学。

“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我想起这两句词,觉得可以给周老师的老态做个注解。

他善于自嘲自黑。“有一次学校搞庆典活动,每位老师一人发一套西装,别人穿上身都是合格的人民教师,我一穿上身怎么看怎么像是国民党伪军。”课堂上爆笑不止。他瘦得衣服都挂不住,西装确实撑不起来。维军从此成了“伪军”,这名字有意思。

他宣称自己有间歇性躁狂症,不能看见红色,喜欢穿红衣服的同学最好注意。底下又是窃笑不断,那天语文科代表敞开的校服里穿的正是一件红毛衣。

他一上班同学们就起哄:“看电影儿,看电影儿。”他进班的第一天说过,语文学得好,语文课就用来看电影儿,但一学期结束了,一部电影也没看过,那是后话。

他从不和学生顶真计较,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都给我好点儿好点儿啊,我现在想打人毁物。”在教室行间巡视,挥舞他的手臂,虚张声势,同学们笑得更放肆。

因为太瘦,小蛮腰不盈一握,裤带扎不紧,随时有掉下去的危险,他讲课中途会停下来,提一提裤子,紧一紧裤带,同学们戏称为“站术提裤”。

讲杨绛,他说,杨绛老太婆(女儿学的是东北口音)细观其面相,两根眉毛长到一起,有克夫相,所以钱钟书和她女儿都走到她前头了。

讲李清照,他说,别以为她人比黄花瘦,她就是一四十多岁的胖老娘儿们,大家看课本前画像,目测180来斤,酗酒,口吃,不信你听:“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音未了,底下已经笑倒一片。

他也有一本正经的时候,讲海子(他不读hǎi zǐ,读海砸),深情地朗诵,播放周云蓬的《九月》,给大家展示周云蓬的签名,就一个签字笔写的歪歪扭扭的“云”字。教室里弥漫着浓郁的文青气息。

他自称“二爷”,可能是羡慕怡红院的宝二爷,同学们全部用姜堰话亲切地呼之“二爹”。

女儿同桌有一次写了一篇随笔,云山雾罩,故弄玄虚。随笔本发下来,看到周老师朱笔批了几个大字:“写得神叨叨的,不错不错。”几个人笑成一团,学着用东北话说出这几个字。东北人骨子里的幽默和通达,她们都能感受到。

他讲课偶尔跑题,周易八卦六爻,讲到这些,课堂内外就充满了快活的空气。说者沉迷,听者稀奇,不知不觉一堂课就过去了。

月考时有一篇考场习作,写的是一个人与一只猫,他欣赏有加,评析了一堂课,底下人愣是没看出来那篇文章何以得周师如此青睐,有点神叨叨的。

每次考试前晚自习分给各科老师,轮到他时,手握一大一小俩葫芦,挟一本《花与童》进班。小葫芦搁茶杯上,大葫芦放讲台上,像法师在布阵。他端坐在讲台上,很专心地数他手腕上戴的一串佛珠。底下静悄悄的,各人自由复习。

他教两个班语文,将近140人,不忙不躁,一点没有影响他研究他的《周易》。他对学生完全是散养式的,所以教到学期结束,能叫出名字的学生大概不超过10个。

高一暑假结束,女儿升入高二。开学第一天回来告诉我,语文老师换了,周老师不再教他们班了,只教一个物生班。语气里略有遗憾,但不强烈。

从此饭桌上少了有趣的话题。

这个寒假女儿在家上网课,语文课我常常蹭听。那天课还没开始,评论区就异于平常的热闹。今天谁上?二爹。二爹。二爹。一个接一个,唤得无比亲切。几分钟后视频的小框里出现的是桂主任胖胖的脸,他说,看到我是不是有点失望?周老师今天身体有恙,我来代他上。没人接话。

过了两天,语文课刚一点开,视频区里出现了一张我没见过的脸,黑色的棒球帽,口罩遮面,女儿一看:哎呀,妈呀,周老师今天老帅了。我凑近屏幕细看,确实不像女儿形容的不修边幅的模样。

第一堂课讲的就是《周易》,那是两份作业中的一篇论述类文本,选自2018年《光明日报》,内容专业,文字艰深。学校安排他讲这两份作业,是有意为之还是纯属巧合?我有点好奇。其实懂不懂《周易》和能不能拿到那9分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周老师很认真地讲了近一堂课,补充了许多专业的东西。女儿说,网课上的周老师不咋像课堂上的周老师,他难得这样一本正经地讲课,居然还准备了内容这么翔实的课件。

他讲欧阳修的《蝶恋花》,对照“六一居士”,说,我的话,藏书一万卷,差不多;棋,我也有,酒也有,那个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档次太高了,一般人没有。琴也没有。老翁,年龄看上去到。是吧?各位同学,你们有多少?前四个应该都有了,是吧?

藏书一万卷,他用稀松平常的口气说出来,孩子们可能都没留意。越是博学的人越谦虚平和,他亦是如此。他课堂信息量很大,书法、古籍、诗评,内容庞杂,无所不包,全是厚积薄发,信手拈来。他不要求同学记笔记,他问的许多问题也没有统一答案,就是大家随便聊聊,评论区你一言我一语,很是热闹。他的语文课是最有语文味道的课,剔除了答题套路和得分要点之后,剩下的才是语文。

一个有学问的人一般都有一个有趣的灵魂,周老师即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