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化中堡陆家甸,是老王的故乡。毕飞宇写《地球上的王家庄》,我总疑心就是以陆家甸为原型,因为那个村子王姓一统天下,外姓的很少。老王曾说,王姓是大姓,无王不成庄。

兴化幅员辽阔,感觉有两个姜堰大。兴化城向南,风土人情、日常语言与泰州姜堰差别不大,但是兴化城往北就完全不一样了。当初,我随老王初次回乡,邻居们都觉得我说话的口音和腔调有意思,私下里叫我“小蛮子”。

这二十年里,他回去的也少,用我朋友的话调侃“老王是远嫁给了你,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在叶甸他在叶甸,你到姜堰他到姜堰。”此话不假,他确实是随了我,多年来,他连兴化口音都不太明显了,说起姜堰方言比我还溜。

这次他姑父去世,我决定和他一起回去。之前他说每次回去,别人都会问他,怎么一个人回来了?现在我私下想想,父老乡亲的会不会以为他在外混惨了,只剩下“孤家寡人”?

回乡的公共汽车上,本来我还恹恹欲睡,头昏脑涨。从兴化城区一路向北的时候,我就睡意全无,神清气爽。车窗外青黄相间的稻田和星罗棋布的湖荡沼泊,瞬间唤醒了我的记忆。乡间清新的空气,带着水雾,扑面而来。

钓鱼镇、缸顾乡、沙沟镇、西鲍乡,这些熟悉的地名,乡土气息浓郁,兴化特色明显。我对这片土地充满感情,虽然在这里生活的时间其实很短。平时在姜堰生活,只要听到兴化口音,总是倍感亲切,甚至会主动搭讪,觉得那是自己的婆家人。

在路口下了公共汽车,往村子里走。东西走向,一条宽阔的水泥大道,两边一幢幢气派的农家别墅,院落的门都锁着,看不到一个人。只有一只狗坐在阳光里打盹,看到我们走近,睁眼打量一下,没有叫唤,继续眯眼。

那一家门口酒旗飘展,飒飒作响,颇有古风,走近,看到门楣上书四个大字“王牌酒家”。我问老王,这饭店一年开张不了几次吧?这一路上家家大门紧闭,哪有人跑这里来吃酒?老王说,平时没有生意,过年过节好些。遇到红白喜事,他就上门服务,给人办家宴。

转弯向北,桥下一老者在捞水草,看到我们走过,说:“家来啦?”我们点头,老王说:“嗯,姑佰昨晚上走了。”走到自己家门口,看到狼藉一片的院子,刚刚盖顶的房子,连落脚的地方也没有。(去年夏天兴化搞新农村建设,陆家甸是中堡镇搞的一个试点村,为了样板工程,扩建村里的路,需要把我们家的三间瓦房拆掉,老王二话不说就同意了。拖了一年多,催了又催,村里才给重建了两间房,还有一间让给了道路。为了此事,我没少责怪老王,觉得他人善被人欺,老实懦弱,他却安慰我,吃亏是福。)

吊唁了姑父,又回到自己家。我和老王站在门口,从南面走过来一白发老头,我一眼就认出来是村里卖肉的鲍爹,我朝他点头微笑。他也看到了我,立即满脸是笑,紧走两步,走到近前,居然朝我伸出手来,我赶紧也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他掌心温热,手掌宽大,粗糙无比。

“好几年不家来啦?还以为你不要这个家了!”鲍爹笑言,“这下好了,王雨桐考上大学了,你们两个人轻松了,家里房子也砌好了,花俩钱把里面稍微装修一下,以后可以经常家来了。”

我笑着点头:“是的,以后可以经常家来。”老王问他:“上周我家来,怎么没有看到你?”他笑答:“到兴化医院做了几天亲戚。”“身体怎么了?”“没事,老毛病,心脏不舒服,医生说阎王老爷暂时不会得收我去。”他还是一脸笑。

“王雨桐长好高了吧?”他问。“嗯,好高了,比我高不少。”我回答。

鲍爹孤身一人,终身未娶。听婆婆说因为早年家寒,弟兄太多,娶不起老婆。等他有了钱娶得起的时候,早已经过了娶老婆的年纪,他也就不想娶了。

杀猪卖肉是他的主业,肉案子当年就摆在我家门口,每天清晨天还没大亮,就听到外面的吆喝了。“鲍有文,打一斤肉。”“鲍有文,肉骨头格有了?”“鲍有文,来刀猪肝。”他总是乐呵呵的,剁骨头,称肉。

上午十点多,肉卖得差不多了,没有顾客,闲下来,他就走到我家院子里,拉长声调喊:“王——雨——桐,懒——王——虫,10——点——钟,还——不——动。”女儿就会摇摇晃晃从屋子里跑出来,奶声奶气回击他:“打肉爹爹——坏,打肉爹爹——懒。”一老一少常常会一来一往地舌战许久,每次都不分胜负。

女儿很喜欢打肉爹爹,他不光卖的肉骨头香,还会取鱼摸虾,更厉害的他还有一把长长的鸟铳。下午不卖肉,他常常会到野地里去打鸟或者钓鱼。他给女儿带回过他钓的螃蟹,一只小乌龟,有时是几只鸟蛋,有一次是一只漂亮的长尾鸟。女儿几乎有点崇拜他,一直心心念念要跟他去打鸟,他说,好,等你路走稳了就带你去。

等女儿路走稳了,我们已经调到姜堰工作,在城里买了房。然后女儿上幼儿园之后,开始学习古筝,暑假我们就很少回去了,她长大后偶尔的几次匆匆回去,发现门口的肉案子早就没有了,她和打肉爹爹再也没有见过面,我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慈爱的打肉爹爹。

不仅仅门口的肉案子没有了,桥北的烧饼炉子也不见了,村东头的包子铺也消失了。我在其他地方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烧饼,长长的,像草鞋,外表酥脆,洒满芝麻,一咬开,满嘴流糖丝儿。他们叫它“王烧饼”还是“黄烧饼”,我一直没搞清楚,这么多年一直怀念它的味道。那家的肉包子也特别诱人,真材实料,薄薄的皮子里面全是肉馅,简直就是一个大肉圆子。还有拐角处那家卖兴化熏烧的,每次我带女儿走过,眉清目秀的老板娘总是要叫住她,夹给她一两块切得薄薄的卤素鸡,给她当零食吃,女儿唤她“素鸡妈妈”。如今那家熏烧店大门紧锁,听说早几年老板娘就随老板外出打工了。

我问老王为什么这些店都不开了。老王说,村里年轻人都出去了,只剩下一些年纪大的,卖给哪个?有几个年纪大的舍得天天买个烧饼或者包子的?

记忆当中,陆家甸不是这个样子的。那些早起的邻居,下田的农人,辛苦养鱼的表哥,买肉的主顾,拖拉机嘟嘟嘟,摩托车滴滴滴,加上街上爱吵闹的孩子和电线杆上不安分的麻雀,每天清晨总是搅了我的好梦,让我无法睡懒觉。那时我和老王开玩笑,原来你们家住在市中心啊,这个地段怎么说也是二环以内了。

可是,今天我和老王站在家门口,除了打肉爹爹,半天没看到一个人。村里新修的那条南北贯通的康庄大道,在阳光下被照得发亮,但,路上连一只猫都没有。

村子里静悄悄的。

离开的时候,在来时经过的那片别墅区,遇见三个小孩,在大路上玩耍。我拍下他们和那条寂寞的大道,他们眼尖,立即问:“阿姨,你是给我们拍照吗?”普通话很标准。我说:“是啊,你们愿意吗?”他们马上站成一排,很配合地朝着我的手机咧开嘴。镜头里,两个小女孩的裙子被风吹得鼓成花苞,小男孩的牙齿洁白,面朝夕阳,他们的眼睛都有点睁不开。

老王在前面走,我和三个孩子在后面边走边聊。我问最大的那个女孩:“这是你弟弟妹妹吗?”她回答:“这是我弟弟,她是我朋友。”

他们叽叽喳喳争先恐后要和我说话。一会儿工夫,我就了解了他们的全部。扎辫子的刚上三年级,大白牙齿的小男孩幼儿园中班,短发圆脸的小女孩一年级。姐弟俩爸爸妈妈在南京卖菜,短发小女孩爸爸妈妈在上海浦东弄电脑。他们平时在中堡镇上学,跟着爷爷奶奶,每天有校车接送。以前放假会去爸爸妈妈那里,但今年老师不让,说有疫情,去了就不能回来上学。小男孩爱玩手机,奶奶不让,他就常偷偷跑到邻居家里看电视。

小男孩问我:“阿姨,你是哪里人?”我笑着说:“我就是陆家甸人啊!”他姐姐说:“不可能,我从来没有见过你。”“是的,我们都没有见过你。”两个小的也附议。

我告诉他们我确实是陆家甸人,不过我不住这里,我住在姜堰。姜堰听过吗?他们摇头。泰州听过吗?他们点头。我就住在泰州。“泰州?远不远?”不远,坐汽车一个多小时能到。  

 “那我们陪你等汽车吧!”三个孩子异口同声。

“你们回去吧,爷爷奶奶会不放心的。”

“爷爷奶奶下田去了,家里没有人。”

三个孩子站在公路边,陪我等车。老王站得远远的,始终没有走过来参与我们的聊天。

汽车从北面中堡镇开过来的时候,小男孩率先发现了,站起身兴奋地朝汽车招手。我和老王上了车,车上空荡荡的。汽车开动了,车窗外,三只小手一齐朝我挥舞,声音清脆响亮:“阿姨再见,阿姨再见,阿姨再见!”我也朝他们挥手:“小朋友再见,回去吧!”

车开远了,他们变成了三个小黑点。暮色中村庄远去,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声鸟鸣,寂寞而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