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饭店,人不算多,虽然离长假结束还有两天。我们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这个角度可以环顾敞亮的大厅,也可以欣赏窗外的人来人往。趁着服务员上菜的间隙,我随意打量了一下四周,大厅有七八桌客人,多是三五好友相聚,或者三口之家,靠墙是几个包间。说是包间,其实是用栅栏隔了一下,形成相对独立的空间,好像鸟笼一样。此时,半开放的包间里,一对穿着得体,举止奇特的中年人,吸引了我的目光。

引起我兴趣的,是两个人的坐姿,女人右手捧着一杯奶茶,时不时嘬一口,左手藏在桌下,紧挨着的男人,左手比划着,像是在跟对面的人说着什么,另一支手躲在桌下,居然揉捏着女人手指——从我这个角度正好看了个真切。女人的手指热烈的回应着,纠缠在一起,欢愉异常。两个人看上去坐得笔直,有点拘谨,但脸上却有难以抑制的兴奋愉悦,还有一点点紧张,很像偷情的一对。只是包间里另有他人,虽有点偷偷摸摸,也不算太煞风景,反而有点意思。

我好奇的伸头望了一眼,哦,这应该是一次家人的聚会,对面的两位白发老夫妻证明了这点。有老人的出席多少算正式的场合。

眼前的画面春情荡漾,男人不停地摩挲着女人的手,捏一会儿,揉一会儿,抚一会儿,把在手心里,像个宝物一般,只是藏在桌下,羞于见人。老大不小的人了,还像情人初恋,青春年少时那样,只需通过指尖便可传递无限爱意,绕指柔情,浓情蜜意。

一会儿,女人指着自己眉眼给男人看,男人凑过去,贴得很近,几乎要碰到她的脸,又耳语几句,然后,女人红了脸,娇嗔地笑。

人到中年,都经历了不少故事,明眼人一看,都可以猜到八九分,这是携着新欢“见家长”,想要得到认可和祝福,看中年男女的眼神表情,大概是心想事成了吧,毫无遮拦的空间里散发出某种暧昧,分明撩人欣赏,又像在刻意分享。甜美的事情,越是众目睽睽,越显情浓意浓。

今份菜品,别有滋味。



夏日的夜晚,满大街都是人,热浪滚滚的白日,人们都躲在空调房里,夜幕来临,酷热未消,忍不住出门透透气,寻一丝夏夜凉意。

如今的城南一带,因为有了长江路上几所学校的加持,商业也随之兴旺起来,即使是在漫长的暑假,大饭店小排档都不缺食客,尤其是退去了暑热的夏夜,各种特色小吃店还是能让疰夏的人们流连,烧鸡公,碳烤鱼,麻辣火锅,特色牛蛙,新疆烧烤,伴着音乐与霓虹,百味飘香。

我和妻正商量着哪家店有何招牌菜,就觉得背后有个沙哑的声音,似乎在跟谁说话,我扭过头去,循声一看,见一干瘦老太,直勾勾的盯着我,嘴里道:把根香烟啊……我一惊,环顾四周,不见其他人,知道老人是冲着我说的,正惶恐间,那老太又一句:把根香烟啊……我定睛细看,只见那老人扶着辆锈迹斑斑的旧三轮,靠着一个垃圾箱,佝偻着腰,右手向我伸来,夜风吹着她的凌乱白发,以及干瘦的满是皱褶的脸,我的第一反应是——“祥林嫂”,奇怪而真切。

把根香烟啊,老太一直伸着手,指向我,又拿混浊的眼看着我,一旁的妻也愣住了。我忙说,没有,我没有烟,我不抽烟啊。

把一根。她很坚决。

我怕她误解,摇手解释到,我不抽烟,身上没有烟!愣了片刻,老太又嘟囔着,把一瓶水,口干。

干瘦的老太,在热气腾腾的夜风里,很容易被人想象成一条风干的鱼。我慌忙在裤兜里摸索,幸好有一张买菜找零的十元纸币,递给妻,示意她给老太,妻说,要不我给她买瓶水吧。不要,给她,随她。我说。

我买个八宝粥,八宝粥。老人拿眼睛直直的盯着妻手中的钱。

妻递过钱去,老人一把攥住,没有说一声,推了车就往前走,车轴吱吱响,老人步履蹒跚。路旁灯红酒绿里,好几个便利店,射出刺眼的灯光,空调外机轰轰作响,玲琅满目的商品,撩拨着每个路过的人。老人吃力的推着车,没有买水,没有买八宝粥,头也不回。

妻一脸同情,又疑惑不解:个嫌少啊?她为什么要抽香烟啊?她咋不去买水的?旁边就是小店,她咋不进去买的?

谁能读懂,霓虹闪烁的夜幕下,这远去的佝偻背影。



天说冷就冷,一夜之间,凛冬降临。呼呼的北风,直往行人的脖子里灌,一连好多天不见太阳,阴沉沉的,风很大,路上的行人都缩着脖子,好冷啊。

清华园附近的临时菜场里,依旧人头攒动,只是路东的路边摊有点冷清,风大,几个摊位斜支起阳伞,避避刺骨的寒风。一把破旧的油纸伞下,一对老夫妻蜷缩在里面,对经过的每个人叫卖着:野生鲫鱼,便宜卖啊!我瞧见,忙骑车过去打招呼,咋在外面做交易的,你菜场里的摊位呢?

认识这对卖鱼的老夫妻,已二十年有余。二十多年前,我从城北搬到城南,最先熟悉的是临近的菜场,最早认识的菜场摊贩就是这对夫妻。

鱼摊男主人前额有个瘪塘儿,一跳一跳的。多看了两眼,就关注了这个摊头的鱼。你还别说,品种不少,看上去都是野生的,有的野生大鲫鱼一斤多,还常有白条、红眼、昂刺、铜头、季花这些野获,很让我喜欢,一来二去,此处就成了我的固定鱼摊。

他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我是学校的老师,我却不知他姓啥,家住哪里,只知道他都是深更半夜去拿鱼,很辛苦,家里的儿子媳妇都有工作,也不靠他养,孙子上小学了。贩卖鱼虾很在行,剖开鱼肚,拽出鱼肠,指着:望看,肠子小小的,没得油,就是野生的。大家都信这套理论。常来买鱼,自然就熟了,开个玩笑,扯个闲话,连他喝酒撒泼被老伴儿臭骂也当成笑话告诉我,渐渐戒了酒,又做了个小手术,也忙不迭的告诉我,隔壁卖螺蛳河歪儿的年纪更大的老夫妻不会用微信扫码,只收现钱,有时没有办法,只好央求别人,帮忙扫一个,他们总是抢着帮忙。

老夫妻俩卖鱼很默契,一个负责卖,一个负责杀,杀鱼洗鱼一律由老伴儿主持,女人家手脚快,鱼洗得干干净净的。然而清理昂刺除外。寒风乍起,昂刺的身价也见风涨,肉质紧密细嫩,做个热腾腾的昂刺豆腐煲,绝对是冬日里的温暖一味,红烧了,也是佐酒的佳配。

杀昂刺的方法很特别,不动刀不动剪,只需两指掐住鱼下颌,用力一撕,露出鱼肚肠,再将手指抠进鱼腹,一把捋出鱼内脏,一套动作干净利落,二三斤鱼,一会儿就处理好了。寒风中处理昂刺,手指冻得麻木自不必说,有时看他一哆嗦,停下手来,从指尖拔下一个东西,血珠冒出来,一抹,瞬间就封住了。

啥东西戳到手了。我问,是鱼钩,老戳到手。

野生的昂刺都是大河里,拿丝网钓的。见我不懂,男人来劲了,摇头晃脑的告诉我:那种长丝网,有的能放头二里,丝网上有一排排小鱼钩,昂刺贪吃,吃了就跑不掉,早上收网,直接拿剪子剪,鱼钩大多卡在嗓子里,不抠出来,容易戳到人。

一直就在市场里卖鱼,拥有自己一批老主顾,二十多年没变。前几日又招标,没曾想,一户人家只比他多了十块钱,争得了一席,老夫妻把多年的地盘丢了。今天,老俩口躲在一把破伞下,侧身躲着北来的寒风,守着两只塑料盆里卖剩的十多条小杂鱼。

在市场里,好歹吹不到风,淋不到雨啊,明年重投进去啊。我安慰道。

男人涩涩的咧咧嘴,像又被鱼钩刺了一下。算了吧,混混啊,年纪也大了,做不动就不做了。哎,就十块钱的事,倒霉透顶哦。男人唉声叹气,女人一旁拍拍男人后背,多大的事啊,多赚少赚,又咋说,省下摊费卖肉吃,别着这闲气。

老夫妻俩笑了,我也笑了。


2023年,有许多画面,烟火气息,草木滋味,都是真真切切的生活,独这三幅,久存于心,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