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那三伏盛夏,蝉鸣聒噪,树上叶儿,地上小花儿草儿的都耷拉着脑袋,像刚挨训过的孩子,没精打采。地面干裂,火一样的风吹得沙尘四起,午间,年轻的心里总感到极度的压抑,总会积蓄许多的怨气,需要找一两个物什发泄一下,哪怕是块砖头是堵篱笆。
就在这盛夏的路口,两个年轻的身体,压在老朽的自行车上,蓦然相遇了,因为敏捷的反应,没有碰撞,甚至没有丝毫的磕绊,只是车龙头晃了一晃,“咯噔”心里稍稍惊动了。
一个人停下,右脚斜斜踮着地,一个人骑着车慢慢地前行,午后的太阳实在让人提不起劲儿。事情本该就这样过去了,就像晚风中吹落的一只蚊虫腐朽的翅膀,或像土地里一只蚯蚓不经意的蠕动。可坏就坏在他们都掉了头,都像刚才擦肩而过的家伙望了望。
这一望就不止一眼了,望了几眼再好几眼,直望得停着的车死活不走了,刚才还缓慢行走的车子也停下来了。那是两条长腿,在自行车上轻轻松松两边着地再回望。
后来车子不动,人在移动,像两头倔强的牛红着眼缓缓地靠近,湿湿的脸上闪着野性的光芒,慵懒得几乎黏着的眼皮也撑开了,眼里也闪着欣喜。到这时,倒像两块在阳光下闪光的石头,移动的结果必然是碰撞,会有更猛烈的火星溅出。
两个人都有点侠者风范,当鼻尖对鼻尖,脸对脸时还寒暄了几句:“你望呀!”答一句:“你也还望呀!”电光火石的瞬间,看不出是谁先出手了,出人意料,只一个回合刚刚骑在车上,两腿平撑在地的那高个子小年轻,猛然倒在地上,抱着头蜷缩着身子说:“我想起了,你是小马”。
按当时的情形看这样的语言应该是讨饶,其实江湖里都知道这句话有两重意思:一是今后看见你我再也不敢如此不屑挑衅地望了,一定低眉顺眼;另一层意思是今天我落在你手里,但青山依旧,绿水长流,总有一天会……
抡起脚又是两下,直踹得那蜷缩的身子团得更紧了,直到从地上艰难地吐出一句话 “小马我服了,”这才罢手。
其实两个人应该是见过面的,小马的马家屯和那年轻人的刘家村只是三四里的距离,往上数几代说不定还能扯上一星半点的亲戚关系。可在这夏天的午间,他们宁愿装作不认识也要以自己的方式发泄一下过于饱和的气力,非要经过这样的一遭撞击才能记得刻骨铭心。
江湖有道,小马慢慢地把那大刘从地上扶起,左眼乌了一圈,鼻孔下有两弯红色的小溪,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像刚从戏台上下来的,带到村里的医疗站,简单处理一下,在挂瓶消炎止痛的水,花上几十块钱,也就罢了。就这些人决不会无赖地要来个全身检查,再索要什么营养费,误工费的。他们:只要能站,绝不坐着,只要能坐,绝不躺着,只要能走,绝不会挨医生那温柔一刀。
小马是村里的一个传奇,在很小的时候,看大孩子在河里游泳,享受着水中的清凉,而自己在烈日下被蒸烤,又一次不问三七二十一,脱掉裤衩,“扑通”往水里一跳,吓得水里的那一群孩子目瞪口呆,等他们回过神来时,小家伙已经在水里手划脚蹬起来,再后来也就78岁的辰光独自一人站在乡间近十米高的桥上,英雄一般接受水中孩子的慕拜,而后蹬腿跳下,“扑通”小河上溅出无数晶莹的水花,而他则像泥鳅钻到水里。长大了在学校里,正经的书不看,偏喜武侠,课桌里常见的是古龙小说。以前因为在家排行老二,伙伴们习惯称之为“马二”,后来因为看到《七种兵器》里有一个愤怒的小马,从此就不肯别人这么喊了,除了称呼自己的名字外,一律要求称“小马”。平日里也学着那闯过狼山的小马专心修炼自己的拳头,对着轻风,对着流水,对着松软的海绵和枯涩的树干,却也把拳头修炼得钢筋铁骨般结实,每一次的出拳都疾如闪电,势如奔雷。而且目标专一,只对着鼻梁与眼睛两个部件,他说这叫“劈头盖脸”,在场面上不管遇到多少阻难都勇往直前不达目的不罢休。
小马还有一个挺特别本领,一片叶子偶然从眼前滑落,绝不眨眼,哪怕在漆黑的夜里,一只野猫怪叫着从脚下越过,绝不惊慌,大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大将风范。
后来,小小的马家屯不够小马折腾了,闯荡到邻近的一座城市。说实话,不管这世界亮化工程怎样轰轰烈烈地开展,城市的隐秘处总有一条暗流的江湖。在一次午夜的狂欢中,小马和一伙人对上了眼,彼此怒目圆瞪。江湖有规矩,一般是一对一的“单挑”,可那几个家伙不按套路出牌,四个人挥舞着齐臂的短木棍将小马团团围住。面对木桶般水泄不通的阵势和虎视眈眈的对手,小马没有任何迟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瞄准一个目标直冲,左臂架开木棍右拳奔向对方面门,听得两声“咔嚓”,较清脆一点的是小马左臂绑着的竹条砸断的声音,较温柔一点的是对方鼻梁扭曲时痛苦的呻吟。一道缺口被顺利打开,小马扬长而去。好手不敌双拳,再且对方还有五六个汉子在摩拳擦掌,掠阵助威。当小马第二天准备一雪前耻的时候,对方已经找上门来,不是寻仇而是道歉的,因为谁也不想独自生活的时候总要提防一个野兽般的年轻和一双流星般的拳头。从此小马在小城里声名鹊起,也就一米七的个头,圈子里却都在将他的名言流传:“凶的怕狠的,狠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值得欣慰的是小马不管在何时何地总保持着水乡淳朴的气息,从不耍三棱刀,钢管之类腌臜的玩意儿,也从不做那些鸡鸣狗盗的下三滥的事情,遇事说话只靠拳头,执着地使用拳头挣得属于自己的荣耀。
说老实话,就在阳光无法穿透的浓稠的黑暗里,拳头也是一种纯洁。一般他们争执的原因也就是一束眼神,一声称呼,一个猥亵的动作而已,无所谓对错,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年轻。很多年以后,小马说了最一件最让他愧疚的事,有一个开饭店的朋友被人害了,赊了近一万元的账,最后不仅不还,还凭着自己人高马大,将上门讨要的那朋友狠揍了一顿,弄得鼻青脸肿,想走司法程序,生怕费时费力再说就这点钱真不够折腾。找到小马,钱要多要少到不太在意,主要是讨回自己的尊严。后来小马去了,带两个人,谁知那家伙依旧很横,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惹毛了旁边的两个,上去一顿老拳硬腿,那人倒在地上痛得嗷嗷直叫,不料这时那家的孩子冲出来扑到父亲身上哭喊道:“你们为什么打我爸爸?”站在一旁冷冷看着的小马被这童稚的呼号深深刺痛了,赶紧拉着两个朋友走了,事情后来还是很完满解决了,那家伙可能听到了江湖关于拳头的传说。虽然小马不会拿他怎么样,但谁也不会拿自己的脸冒风险,再说,他不对在先。只是在很多个无人的夜晚,那双童稚的眼睛总在小马的眼前晃荡着,晃荡着……
洋洋噩噩很多年就这样过去了,在他们的世界,没有什么对与错,只是耗费了大好青春而已。直到2008年5月12日,汶川地震了,一时间江河变色,山崩地裂,曾经的巴山蜀水为世人的目光所牵挂。夜晚街市上喧闹的人群不见了,五彩的霓虹灯不见了。他们在夜晚的大街上晃荡,没有拥挤的人流遮掩,显得特空虚,特冷清,这时小马才明白自己仅仅是这个城市里的鼹鼠,只能在黑暗的世界里作无谓的蹦跳和无助的游走。
那晚,他早早地倒在床上,百无聊赖的打开电视,与地震有关的报道充斥了全部屏幕,生离死别,背井离乡的场面惨不忍赌,更多的年轻的生命身着白色、绿色、橙色在与时间赛跑,与死神赛跑,在不怕疲劳的奋斗中,将自己的精神体力无限抛洒。汗水血水泪水正在将死神黑色的斗篷汰白。小马困惑了,自己的年轻只是消耗在永无尽头的争强好胜中,只是在将充沛的精力集中在拳头上,难道这就是生命的意思与价值所在吗?
屏幕是永恒的黑白,单调的近乎单纯的颜色,想想这个世界,唯有黑白两种界定,难道自己真的永远属于阴森可怖的黑吗?小马一遍一遍地拷问自己。
突然,屏幕下方出现了一行滚动的字条,缓缓地一点一点擦亮迷惘的眼神,拭去心灵厚厚的尘迹。
第二天,阳光灿烂,大街依旧安静,路上的行人都低着头,安静地走着自己的生活,小马揣着身份证来到城市中心广场,两辆车子停着,上面有五个鲜红的大字“流动献血车”,两条长龙蜿蜒着,赶紧凑上去融入到缓缓前移的人流中。
那一晚,他将一个鲜红的小本子搁在脑袋下,脚上穿着一双车上赠送的袜子,睡了一个暖暖的觉,梦里他看到了自己流淌着的血的纯洁,看到了曾经哀怨的小男孩脸上露出了甜柔的笑,看到巴山蜀水重新萌发的绿意与生机。
后来,小马应聘开了城里的公交汽车,开始了手掌与世界的对话,多年的江湖经验握着方向盘的手特别稳重,遇事也从不慌乱,还听说那些宵小之徒从不在他的车上惹事,毕竟小马哥的拳头还在江湖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