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读到“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这句诗,曾经的渡口总会在脑海中呈现,而后一阵淡淡的辛楚轻轻地在心底弥散。
旧时,村子的最西南有一条十字形河道,,河上没有架桥,熙来攘往的人们全依仗一条三吨的水泥船、一位姓吴的船家和他手上握着的一根长竹篙。他在河道东北的岸边搭了一座简易的草棚,里面搁了一张床,勉强能称之为床吧,仅仅是几块薄薄的木板搁在砖头堆砌的土墩上,所剩的空间一个人转身就略显得艰难。当然也不会有多少人愿意往里钻,因着其内经年幽暗的光线和潮湿的地面。除非盛夏里的日头实在毒辣得很,除非隆冬里的风刀子实在犀利得很,有人肯进去小憩片刻。屋顶是一层厚厚的黄,毕竟是农家什么都可以缺,唯独不缺茅草。临河的风总是张扬得很,将草吹飞了,吹折了;经久的雨将草淋湿了,沤烂了,船家隔段时间就夹来一捆两捆齐刷刷的稻草,青亮得逼眼,隐隐散着稻穗的甜味儿和甘醇的土香。而后船家会将屋顶那些半截的、烂尾的稻草一根根一束束一把把剔除,接着新稻草在他手中就像长了眼睛似的将柔婉的身躯恰到好处地填充到任何一个需要它们填充的罅隙,最后敷上一些个烂泥。这活儿农家汉子都精通,草屋因了他经常的修葺,保持着不老的容颜。
门口倚着细长的竹篙,枯黄色,篙身几道裂痕隐约可见,有时船家还会用细细的麻线将这些裂缝处绑住,梢端有两丝零碎不堪的布条儿,像蝴蝶在风中舞得曼妙之极的绿绸带终究熬不过时光。大家都说“船家两条篙”,另一条呢,横卧在草棚西边的地上,下面垫着塑料膜,上面则焐着一层草,从没有人去碰它,它神秘得像一把裹在鞘中的利剑,散发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它在等待,等待着前任衰亡后的惊鸿出世,而它曾许久沉默的角落必有适时的填补,来重复它的沉默与等待。
船系在朝南的河岸,很普通的农家船,只是中舱铺了层草,前后的小舱各搭了一层木板,很紧实,也挺平整,就是脚踩上去晃晃悠悠,让人的心也一颤一颤的。风里来,浪里去,寒里行,暑里驶,岁月早已磨砺了船身的光亮,可船沿环绕的黑色的自行车外胎皮让它的身子骨显出与年岁不太相称的硬朗。
一支篙,一艘船,一座草棚,一位灰黑着手的船家定格了脑海中关于渡口的完好记忆。
87年夏,虚岁十二的少年结束了小学五年的学业开始早一遭,晚一遭搬着自行车上船,上岸。
青春的自行车像风,急吼吼地骑了一段路,脸上身上都湿漉漉的。上了渡船,吹着凉凉的河风,看着两岸娇艳的桃花、婀娜的柳,听着脚下流水哗哗以及竹篙与船帮摩擦后的“吱吱”声,很是惬意。偶尔船家的竹篙“扑通”落进水里溅起的水花打在脚面,抑或扬篙时洒下的水点飞在脸上,总会有故意的尖叫或肆意的大笑,真踉跄假摇晃皆有,渡船也随着这样地兴奋而摇晃,此刻船家从船尾发出的喝止声只会被河风吹散、吹淡、吹得了无。他哪里知道少年们多么想找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到河里泡泡,多么想经历一次美丽的意外。
不知怎的,船上的喧嚣渐渐消停了,因为河水已经浑浊,往日河面一切清丽的倒影开始模糊,唯有凋零的花瓣和萧瑟的叶片在飘荡。
……
“霜重冰厚浪滔天,篙细河宽舟艰行”的冬天来到,黑夜也似乎被寒意无尽拉长。星星还在天边闪烁,一群缩手缩脖的孩子已踏着似银的凝霜匆匆来到渡口,他们停下准备搓一搓冻僵的手再哈几口暖气,发现船家早已候着:他戴着齐肘的塑料手套,一手抓着篙,一手打着手电,用那一束晕黄的光照着上船的路。缓缓而下的河坡新铺了一层草,船头也是。
“上船!”船家一声令下。中舱满了,船头也满了,船艄呢?平时可是要再靠一次岸载上三四辆车,三四个人的呀,可这鬼天气不行。不再理会岸边的叽叽喳喳,扬篙起航。
离了处于东北位置的码头,连撑带飘迅速到了正南岸,船儿出风口了向西挺进,因着河道南北长,东西宽,凄厉的西北风疯狂地横掠河面准备横扫河面上的一切。猛的船头向南一偏,船家赶紧掉转篙向,使船头往西北方向鼓浪前行。北来的浪撞击在北上的船头上“啪啪”作响,浪花溅湿了船头孩子的裤脚,裤脚冻了,浪花漫过船头孩子的鞋,脚也冻僵了。北来的风更是像小刀子样割得这群北上的孩子的脸、耳生生地疼。大家心里都很纳闷:明明只需向正西行,为何要向西北呢,但是没有人作声,因着无孔不入的风,因着船家脸上的严峻神情,只默默看着他每一次拔篙下篙时随着手套簌簌而下的冰屑和他口中呼出的白气。
随着船身前后的一起一伏,大伙的心一揪一揪,好不容易才到了西北岸。我们看见船家的脸舒展了,我们悬着的心也掉了下来。往下只要再来一次由北向南的漂行就成。只是苦了船头的那几个孩子,须得跺一跺脚,拍一拍裤脚,似乎把寒气甩掉才能上路。
后来我曾问过船家,为什么北风疾时要舍近求远走这样一条“z”形线路?他笑着说:“直接从东北岸向西南岸,大风直袭船的侧面,稍有差池,就会翻船。平时起风我抄抄近,冒冒险,因为知道你们都会水。这么大冷的天,我只得小心啊!”可就是这样,每个冬天村子里的喇叭仍会响上两三次:“南头的渡船翻了,赶紧去帮孩子们捞起自行车,拉上渡船。”
“一舟一篙一蜗棚,一星一月一舱风。”这样的渡口何时存有,已无法考证。只知道后来村子里有一位叫马桂林的支书实在看不下去,将一百来斤的身体耗到八十斤,办成了乡里的第一座轮窑。第二年,渡口修了两座桥,一桥横跨东西,一桥飞架南北。渡船从河面消失了,可船家说:“失业了,心里蛮高兴的。”
2016/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