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家门就是河,南北朝向的,这条河见过春花秋月,沐过凉荫与冬雪,在它身上有计划经济的大轮船骄傲的驶过,也有市场开放后的小班船在往来中挣得碎银。河上有过簖,八卦阵一般九曲连环,有过罾,在河的东西设下天罗地网,这些曾经给很多家庭带来不菲的收益,后来因为河道梳理,被疾驶如飞的小艇上的制服拔除了。我每日里推开门就是它,看见了他静静流淌的温婉,也见过它浊浪滔滔的汹涌,看见过农家水泥船在河上承载着希望忙碌着,看见浣洗女子的皓腕在河边搅出娇艳的花。

不知它从何处来,但我笃信它终将向北流向东走,归往东海。

河的东西往来,很多年人们惯用的方式除了摆渡就是泅渡,如今,一座桥横跨河上,这桥始于上世纪九三年,整整花了半年时间才建成。那建桥的资金从哪里来呢?村庄虽然有一个特别富有想象力的名字——春草,可是很多年里村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而饮,习惯了波澜不惊的生活以及在岁月里隐忍着获取些许的生命温暖与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幸福。改变,往往需要勇气,需要一种涅槃的决绝与分娩的阵痛,大伙儿不稀罕,也不愿意尝试。

一位姓马的支书,他在九二年以村庄的名义在河西的田地里建起了一座轮窑,近八十万的借资却落在个人名下。在那年代,八十万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足以将一个百二十斤的白面书生压成了一副只有八十斤的皮包骨头模样。他很长时间面色苍白但是走路依旧风风火火,说话还得鼓起十二分的精神。这窑刚建起的时候村里人都叫农窑,是农家的窑,可是后来看见十六个窑洞轮流吐出方正火红的砖块,才慢慢改变了说法,叫成轮窑。轮窑有一个最醒目的标志就是那烟囱,八十九米高的大烟囱由下而上渐细,如何垒砌,其中的诀窍我也是无法知晓的,但看见由下而上有许多的台阶,大概有一百多级,据说一开始验收时一位女工程师第一个爬上去的,这个故事在村子里久久流传,最后竟然变成一位女工程师穿着高跟鞋手披在背后从容地爬上了烟囱,像神话。这烟囱里的烟火有三种,来自煤炭、柏油与农家的麦秸,煤炭燃烧的烟是灰色的,且直直上天,只是成本稍高,柏油与麦秸燃烧的烟雾黑浓,遇到阴雨天气都被压倒地上来,春秋乡间刮诡异的风,这烟灰从河西飘到河东落入千家万户,晒被子晒衣服都会都会染点颜色,收被子得用棒槌敲打,衣服呢,用手掸或者用细绒刷子刷,但这些小的龌蹉不影响村里人对这烟囱的爱恋。

到了每年腊月二十六,烟囱停止工作,来年正月十六,轮窑必得生火。“高烟囱冒烟了!”这是村子里最欢喜的事情了,到这时,运土的船只,吊土的工人,半成品做砖坯的,把砖坯装进窑洞的,都开始工作了,再过几天,窑洞打开,出窑的工人冒着高温钻进去,一块块砖头运出来在空地上排成方阵,河西边靠着轮窑的码头上泊了水泥船,铁船,大小不一,它们等着将砖头运出售卖。从土地到砖块近十道程序,所有的工作都是村里人在干,乡亲们在打理自家土地的同时在家门口还能打一份工,也是惬意。这时节,路上行人的脚步都是铿锵有力的,巷道都在发出幸福的战栗。唯一沉默的就是那高耸的烟囱,不知有没有鸟儿在身边啼鸣,又有几朵云儿在它的顶上萦绕。

轮窑烟囱冒烟恰好遇上了好年成,改革开放的大潮在神州涌动,各地建设风起云涌,砖头价格趁着风在涨,八十万的欠款还清了,有了积蓄就一桥横跨东西,免得风里来浪里去的颠簸。村里那些坑坑洼洼的烂泥地也得拾掇一下,铺上红砖块吧,可是砖头路到了下雨天车轮一压就会溅出水柱,落得满脸满身,索性铺上水泥吧,只要轮窑烟囱不倒,这算不了什么,于是村子人成了老叶甸乡率先踏上水泥大道的。要装有线电视了,装自来水了,不要磨磨唧唧的,,一户补贴二百块,是要装电话座机么,价格确实有点高,没事,一户补贴五百块,只要烟囱还在冒烟,这些算不了什么?轮窑晚上也有人上班,路上总不能黑灯摸火的,那就装上路灯吧,反正这烟囱是聚宝盆,于是村子成了老叶甸乡第一个月下亮的。

看着烟囱在,村里人心里踏实,因为每天或多或少都有些收入,那些眼睛耳朵腿脚身子脑袋不太灵光的,也都能在轮窑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这么高的烟囱可以给予他们足够的福佑。出远门的,逢年过节回来,在老远的地方看见烟囱里冒着青烟灰烟黑烟,心里莫名的就温暖。烟囱成为村庄的标志。廿余年过去了,轮窑由集体变成私营,售卖由船运变成车载,烟囱总是在冒烟,村里人只要想在这里过活,总能觅得一份安逸。

因为总书记的一句话,要金山银岭也要青山绿水,这轮窑终将退出历史的舞台。今年三月三十日,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地上腾起一层烟雾,迷糊了站在大桥上的堂姐的眼睛。她拿着手机正在拍视频。

她在这座轮窑度过了整整二十四年的如花的年华,而今烟囱庄严倒下了。

轰隆,像村庄的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