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的最北面有一条河,临河的堤上有一个小草棚,河边系着一条渡船竖着一只竹篙,就是少了一只黄狗,也没有一个叫做翠翠的小兽一般的女子。自记事的年岁始,渡船与摆渡人在,至今还在,只是过去那位能够说出“夜长横枕意心歪,斜月三更门半开。短命到今无口信,肝肠望断没人来。”这样一些段子的老人不见了,接过竹篙的是他儿子,这是个在岁月里丧失了自己名字的男子。他渐渐老去,大伙儿唤作“小三头刀。”没有人告诉我这“三头刀”是什么意思,大概是命硬吧,终岁在荒野中过活,难免有魑魅魍魉的眷顾,历练久了,这命自然就硬了。
一条河,隔着两个县市,也就没有人或有一个部门来谋划是否该在这里搭一座桥了。一条河,也连着一个村庄一座城,村庄是我的春草,城是边城,渡口还在,因为村庄对城的迷恋与向往,因为从过去到现在依旧有人从这里经过。
对这座只能成为小镇的城有着清晰的记忆。这里有古老的安静的习气,早上走在坑坑洼洼的石板路上,定能看见有很多小的四方桌子摆放在门口,桌上放着一碟花生,一杯清茶,一盘百页切成的干丝,桌旁是一寸时光里闪烁着的一缕白发,时而反刍似的咀嚼,时而蝉啜似的轻呷,时而入定似的静坐,活脱的娃儿有时会凑过来,捏一颗花生或几根干丝,再笑着走远,可这份生命里自然的宁静会在心底留下淡淡的影子,有时也会捏到一根芫荽,这个在很多年被风雅的叫做香菜的绿物终究会回归芫荽这个称谓,回到童年的味道。时至日落,这里东南西北的浴室都在冒着烟,哪怕是三伏盛夏,灯笼依旧闪着暗红的光,浴室里水声人声欢闹声跑堂的吆喝声,较多从里面出来的人还是汗涔涔,可是脸上透着富足的红晕。大热天里往浴室里钻,是习惯使然,更多的是骨子里的一种贵族习气,前不久读到这样的短句“刘邦身边多宵小,项羽之后无贵族。”其实不然,只要有时间三代四代,终究会有这样的气质在沉淀,变成一举手一投足的风度,哪怕在筚路蓝缕之中也不能消退半分。
午间,阳光暖暖的照着,如若你在街道上细细地看,在这深秋时节能看见有指甲大的绿头苍蝇在嗡嗡飞,它们绕着一个温暖的木桶或者冒着热气的铁皮大锅,抑或在路边的一滩血的上空,因为这苍蝇突兀出现,你会抬眼,定能看见一只牛头,一坨鲜红的牛肉,主人的店铺里是灰暗色调,但绝不会影响他手执利刃目无全牛的自负。铁锅里满满的汤汁,浓稠的白,坐下就这一碗汤撕碎一块老烧饼,青草的气息,麦子的气息,阳光的气息,定会混杂在你的想象里。曾经的商贸集散地,至今保留着古老的契约精神,在这里,展现给你的是良善与真诚。街边还是有着小桌子,三四人团在一块,打打牌,看他们脸上的神情没有悲欢,时间就这样悄悄地从他们的指缝间,淡然的面颊上滑过。他们是懂得时间的真谛的,这时间除了爱情与死亡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日头一天天落下自然会升起,就像叶子在这凄冷的深秋凋零不会忘记孕育新的希望。
小镇在消沉,它毕竟属于乡野村间,在时代的洪流里撤退是一种必然,也曾想过,如若这里有过像沈从文一样的行吟文人,留下一段类似《边城》的乡村童话,大底结局就迥异了。
可是,旧也有旧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