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处乡间,身边总有这样一些人,每天晚上赶到城里,早上归来。他,亦在其中。

在乡间,有他永不能舍的职责,需要忘我的工作实现人生的价值;在城里,有割舍不下的牵挂,孩子是他生命荣耀的寄托。

座下是一辆电瓶车,三四十里的路程,去一个小时,来一个小时,独自行走,恰似在时间的河流里艰难泅渡。

车是改装过的,两组崭新电瓶,歇了这组搭那组,风狂雨猛不碍行程。还得准备一整套的修胎工具,就怕在路上遭遇铁丝铁钉的暗算,在无人的荒野,任何的呼喊只有空荡的回音。

闲谈时诸人口中皆有不舍,为他而忧:春有狂蜂撞面,夏有烈日当头,秋有稻谷晒场,冬有风刀霜剑。他不以为然,欣而答:“百花烂漫是春,浓荫蔽空是夏,落叶缤纷是秋,银装素裹是冬,心头若无烦事,都是人间好时。”说着说着,闪亮的眼里蓦然现出四季的美好图画。

他家的孩子今年高三,很懂事,学习起来没日没夜,生怕孩子晚上看书累了趴在桌上不知不觉睡着,生怕早晨孩子有关青春的梦长久,生怕孩子的能量摄入不充足亏了身子……

因为这些个生怕,他风雨兼程,无怨无悔。

六年,整整2880个小时,他用不知疲倦的奔波为孩子描绘了坚持的生动模样,也在告知世界,父亲是一个强大而有韧性的字眼。

(二)

孩子进城上学,她随着将自己的日子迁徙,毕竟十二三岁的女孩单独丢在外面放不下心。

割舍了对村庄的牵挂,义无反顾地来到一个陌生的所在,觅一窄窄空间,搁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灶台足以,恰好的是陷于地面十来厘米的车库。

临时的住所头顶加一手臂的高度,灰暗是唯一的色调。最怕夏天突降的暴雨,门前淤积的污水会无情地往里灌,湿了地面,湿了一个的母亲慌乱情怀。在这里,阳光,哪怕只是一缕都是一次奢侈的享受,特别是冬天,阳光总离得远远的,需要竭尽全力寻找追逐争抢,冷似铁的被褥需要整整一个日头才能蓬松柔顺,陪着孩子的女人内心是孤独的,只有在这样的夜晚,将干涩的身子包裹在太阳的香气息里方可做一个有关春天的梦。

白天,她围着灶台忙出合孩子口味又具有丰富营养的饭菜,但只要孩子不在,电动卷帘门总是拉下,只留下一尺左右的缝隙,她要将身子与喧嚣的本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隔绝,小小的缝隙又似乎在倔强地告知外面,这里有一个活脱脱的生命存在。女人,三十几岁正是被乡间的水浸泡得极为柔软的年龄,可所有明丽色调的衣裳都丢在家里由着尘灰覆盖,灰暗让她的生活更有安全感,至少她心里是这样认为的。

无聊的日子就是握着几根细篾针玩弄着扯不尽的毛线,室内再阴暗也极少开灯,两只手习惯性地编制着围巾毛衣手套,营造着自己才能知晓的温暖。她是渴望着外面的光亮的,有时甚至会幻想:阳光有双小脚可以移动,像细细的蚂蚁慢慢钻过那缝隙,慢慢地爬上脚背爬到几近枯涩的身上。陷于无尽守候中的她不时回想起第一次与房东的对峙,那家伙居高临下不可一世的眼神让她萌生过逃离的想法,可自己不接受这看似不菲的租金,还有很多后来者虎视眈眈。最终咬着牙一下子交完了三年的费用,毕竟谁也无法知晓来年租房的行情,也免了年年搬迁的苦恼。其时,还像小赚了一把。记得那时真正打动自己的是房东从牙缝里蹦出了一句生硬的话:“这里离学校近,步行只要五六分钟。”念及孩子单薄的身子和肩上沉重的书包,辛苦也就认了,三年,姑且当成一段生命的小流放吧。

在这里,一对母女像两只怯怯的小兽蜷缩在别人的篱下,苦心经营着光亮的希望。

(三)

他恨老病带来的孱弱感觉以及随之潮水般袭来的无助,在风华正茂的孩子面前,他昔日的辉煌经历如扬场左手一板锨,右手一条线,如罱泥船家一弯腰鱼虾无处逃,诸如此类都变得不值一提,他凝着血泪的人生智慧,在孩子们信息泛滥的时代同样显得幼稚,彻底失去了话语权的他,只能像棋子般任人摆布,到城里去,陪读,也许是人生可以发出的最后一丝光亮温暖。

螺蛳壳里做道场,”狭仄的空间并排摆放着两张床,大的由孙儿睡的,看孩子夜里四仰八叉地将整个身子全部舒展,好像还有无限延伸的可能,一米五的宽度丝毫也不觉得堵心,倒是自己像虾米一般的蜷缩、萎顿,三块狭木板觉得都有点浪费空间。

这地方大概能压榨的空间就是将三块木板再抽去一块了,其他箱子、凳子、柜子一律及时而准确地占据了自己的阵地,只要稍一挪动,整个世界的秩序就会颠覆。屋里有一条道,其实更像是一道缝隙,行走时得侧身,有时甚至要踮起脚。这倒算不了什么,烦人的是突如其来的雨,豆大的水珠点撞击着屋外坚硬的水泥四处逃窜,落到门前的杂草丛里,倒也罢了,毕竟滋润了一簇鲜嫩的绿,特别是刚刚栽下去的葱果,需要这样来自天际的恩赐,没几天,肯定会俏生生地冒尖,其实更多的水点像欺生似的直往屋里钻,关了门窗也无济于事,毕竟这城市面对汹涌的水流,就像消化不良的自己面对硬食一样,一贯的无能为力,汪亮的水流, 似虎狼的大眼睛窥视着自己小心守护的家,它们只要一点缝隙即可,一场雨下来,地上总得湿个三五天,拧干的拖把过了一遍又一遍,但瓷砖的缝隙处总会渗出像眼泪似的玩意儿。

最恼的还是孩子,跟在他父母身边高贵了的胃口始终不能适应自己的粗手粗脚,挑三拣四竖鼻子瞪眼是常事。每天看孩子急火火地吞着咽着,总是紧张,生怕他不顺心,一拍碗筷,愤然离去,惹得自家儿子唠叨倒也不怕,人老了计较这些只能是庸人自扰,担心的是孩子正长身子,学习任务又重,“人是铁饭是钢”,老祖宗传下来的理儿啥时都派用,亏了孩子心里着急发慌。

说实在话,一个曾经的大老爷们儿,老伴在世吃饭也总是吆五喝六,灶台边是不曾摸过的,就这几年,一个人也就对付着简单的日子。如今,到了这儿,每顿饭菜确实是上了心的,时常怯怯地打电话儿子、儿媳询问孩子的口味,到菜场买菜也瞪大老眼,可那些同样来自乡下的菜农,随着自己总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倒是看见衣衫光鲜的城里人,瞬即腆着笑脸迎上去,任挑任拣,剩下的以一个他们认为比较低廉的价格一股脑推给自己,好像还是关照了,很憋屈,但还得认,只能回去细细打理。

这不,好不容易将一切准备妥当,守候的当儿,搬张小凳坐在门前大树阴里,抽袋烟,浑浊的眼在袅袅的烟雾更显迷蒙。

太阳在远处的大路上朗朗地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