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深了,天空变得远了,云也散淡,有一块没一块的,脚下的草半枯,耷拉着脑袋,等一层霜吧,好彻底进入休眠。太阳出来也朗朗,雨来了就淅沥,无休止,带来丝丝寒,风开始不安稳了,譬如有个夜里竟然呼呼呼地刮了五六个小时,门前的梧桐经不起这样子的折腾,阔大的叶子一片片落下,黄的,青黄半匀的,甚至那些边缘刚有了一点枯黄况味也落下了。他能听清叶柄自枝丫处脱落的“咯噔”声,而后叶子在空中沙沙的碰撞,与风的碰撞。听到嗤嗤的声音,那是摩挲的温柔,在落下的某一个瞬间,两片叶子握手了拥抱了,彼此道一声珍重而后扑向大地。他已经见不得秋天了,不对,是现在见不得秋天了,
年轻时是在东北度过的,忙着打理田地,拾掇农活再加上家里七事八事的繁琐,秋天是喜悦的,在巴望着收获,身子也在收获中变得疲软了,来不及去感伤。当自己的一切都真正属于自己,日子开始被无休止地拉长,譬如现在甚至时间可以拉到十年前,秋天突然变得不堪了,秋风秋雨愁煞人,自古逢秋悲寂寥,他开始在秋天不得欢颜。
他想起了十六岁那年的秋天,他穿着单薄的衣裳背着一个打着很多补丁的包袱出了门,包袱里有三块大饼和一摞烤山芋,他去北方去讨营生,这一走,身子被卷入了混乱的战争。很长的日子里充斥着流血死亡,在存在与毁灭之间他几乎忘记了故乡的所在。
故乡只剩下一个名词,清晰的名词,哪怕他曾经在朝鲜战场的炮火中受伤昏厥了三天三夜,在刚醒来的时候,第一声他喊了妈妈,眼角是血水与泪水的混杂,而后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三个字,草子里,他心情才平稳了,有气无力地与面前同样年轻的伙伴开始有一茬没一茬的交谈。
故乡,哪怕只剩下一个名词,时间这把橡皮擦再神奇,也无法抹掉。
二
他已经行走不便了,所幸耳朵好使,听得见一切声音,风声落叶飘零声孩子说话里面的敷衍也能觉察,前几年他让小辈们去寻找,那些家伙也好像劳心费神了好一大阵子,终究怏怏而归。他郁郁寡欢两三个月也就罢了,将自己的情绪掩埋在轻轻的叹息与笑容里的皱褶里。
这丁酉年的深秋,秋虫慢慢停止了凄鸣,风一阵一阵紧,叶子一片一片落,他知道叶子的落下有着来年的新生与崭新的模样,落下是为了生命力量的积攒,可是自己的生命呢?八十三,阎王身边站,一个好大的坎,他不答应了,他说一定要去看看草子里。
他一定要找到自己的根。
很坚决,不容置疑,说这话的时候他掏出了自己退休的工资卡与藏在箱子最底层的所有存折。
外面秋风又起了,又有十来片叶子落下,树上还有稀疏的几片,在苟延残喘。
三
在长江的南边,目光蜿蜒到苏北的若干小镇乡间再寻找找一个小的村庄,在信息化的时代不算什么事。只是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这个名字了!“草子里”只在老一辈的嘴上心里或者在腐朽的骨殖里。
四
在这黄叶凋零的秋天,小辈们走出了家门,来到他所说的苏北,对他们来说,这里是彻底的陌生,其实就是他自己来了又能怎样,狭窄逼仄的泥路变成宽阔平坦的水泥路,头顶多了无数纵横交错的线络,路边的杨槐楝变成一式柳抑或挺直的易杨,曾经清澈甘冽的河也在阴沉着脸,他来了也只有满目怀疑。
问百人,可是无人能知晓这三个字的内涵,更无法指明具体方位。
这里有溱湖,来了就看看。溱湖的秋天里有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有呦呦鹿鸣青青子衿,有秋水泱泱秋阳艳艳,也就看看,因为内心不得安稳。家中等待的老人暗黄的眼睛里的无助与渴望像悬在顶上的两把利刃,还有老人泰山压顶一样的叹息。
在路上,依旧在询问,若有若无地问一些年龄藏在皱纹里的长者。可是这终究是被遗忘的三个字,它在何方,大海捞针有着具体的存在,可是这有着虚无的味道。
终于,在公共候车站台,听到了一声,嗯。如狂风吹散阴霾,闪电划破黑夜,世界鲜花绽放,礼乐奏鸣,大放光彩
嗯,草子里。我就是那里的。现在名字叫做春草。
五
生活往往比戏剧更戏剧,因为生活从来没有彩排,每一天都有崭新的面孔,很多时候有意外的惊喜撞你满怀,这惊喜来的猛烈,让人眩晕。
在村口公路北侧,有一个卖鱼的,整齐的排放着四五个鱼桶,螃蟹,鲫鱼、黄鳝、泥鳅、昂刺,大鳊鱼,也围着一些人,都是些年岁偏长者。我的村庄,过了秋收,青壮罕见,空中麻雀的影子也稀疏了。
“一个马进财的你们认识吗?”说老实话这话问到我是不清楚的。在村庄,很多人的姓名被绰号淹没了,淳朴的乡村有着自己独特的记忆与交流方式。卖鱼的是村里负责人口统计的小干部,他也不知道。
“一个叫马进财的你知道么?”声音不算响,而且说话也有点南腔北调的,可是就有人在搭腔了。
“马进财,马进财,是马金财吧?”说这个的名字叫马金寿,大家叫他哑扣。他恰好在这公路口等着乘公交去城里看孩子。
“马进财,他是这个村子里的么,他有其他兄弟么?”说这话是马金旺,大家叫他红扣。他说话连珠炮似的。他是来买条两条昂刺回去汆汤,这几天有些干咳。可这时候他说话利索了。
“他有两个嫡亲的弟弟在这个叫做草子里的村子里,马金寿和马金旺。我是他儿子。”五十多岁的男子说话有了哭腔。为自己终日里无望的奔波,为自己在家里等待的父亲。
“他还在,他还在?”马金寿抓住男子的手。
“他还在,他还在?”马金旺摇晃男子的胳膊。
老人的两个弟弟这天就在村口,正确的时间与地点,冥冥之中,好像就为了这等待了七十一年的一问。
六
…………
七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已改鬓毛衰。
因为无助,他姓名中间的“金”字改成“进”,也随人家去了。
八十七岁的马金财回来了,我想这时候他一定是这个“金”了。
颤颤巍巍下了车。他的眼睛亮了,身子也挺直,张口猛吞了一口空气。
他拽拽衣襟,大踏步向前走,像当年跨过鸭绿江。
与所有认识与不认识的人点头致意,和每一棵草每一朵浪花用眼神交流。
他笑着,在看人家屋顶上的黑色烟囱,看一座颓圮的茅草屋。看一个娃娃在地上打滚,看一条鱼在河里打着水花。
他笑了,把口袋里的一张纸片抬出来。那上面有他花了七个月时间写出的几个短句。
望乡
清风拂山岗,伊人曾梳妆。
花黄零落,鬓早染霜。
山岗明月朗,松间荒冢藏。
枯草一堆,旧泪几行。
明月草尖荡,彼岸花轻唱。
无事念叨,有闲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