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九十了。

从书上知道,九十岁被称为鲐背之年,意思是这时候背部的褶皱如同鲐鱼的斑纹,鲐鱼的斑纹我没有看见过,就像我从没有看见自己背后是什么样子。其实只是没有用心去看而已,真正琢磨一下,用两个镜子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是可以看见的。我每天都看见手与胳膊,皮都皱起来了,用手一捏能抓起老大的一把,皮与骨头之间的应该的肉质与水分已经萎缩。

我看不见后背是什么斑纹,只知道我的手上有黑的灰的斑点,有些地方有白斑,榆钱大小,如果在年轻的时候看见这些斑纹肯定要紧张,生怕是什么牛皮癣金钱癣之类的会传染了。现在不要说是榆钱大,就是有小孩的巴掌大我也是一笑而过,活到这年岁,天老大,地老二,下面就是……呵呵,老汉我怕什么?

我的后背究竟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但是我可以自豪的告诉大伙儿,我的腰杆至今仍旧挺直着,就是睡在硬板床上有些硌人,一夜都要醒来好几次,然后变换个姿势继续睡。心里明白其实是年纪大了,对睡眠的渴望没有那么强烈了,想起年轻时在田里干活或者在外面做挑河工,有针尖空的时间都要把眼睛闭起来,随便往田头或者坝上一趟,手遮住眼睛挡住阳光风与小虫就呼呼睡了,身下泥块砖块什么的根本不在乎。

我床上始终是硬板,左边小瓦房里八十二岁的张老太在十七年前就劝我把硬木板上垫个席梦思,这样子睡了舒服。那时候我的老伴过世已经三年。张老太家里的那位更是短命,五十八那年一个秋天早晨撑着船下田,栽了个跟头也就没能起来,霜降时分,河水的确有点凉,可是张老头子是会水的呀,那真是件玄乎的事儿。张老太说我床上木板太硬是在我们几个老家伙一起晒太阳的时候,惹得好多人一起起哄,人家床板硬不硬关你什么事?难不成你还要试试其他地方硬不硬?大伙都笑了,我也笑。张老太也不生气,只是脸有点红了,眼角的两道鱼尾变得活色生香起来。我不会听她的,我的床板我做主。再说,她睡了席梦思的呀,睡了几十年的老腰弯得像一把弓,被时间越拉越开,总保持着引而不发的姿态,不知什么时候一下子射出去,她不担心,身边人看她走路都捏一把汗。

我今年九十了,叫做鲐背之年,说实在话,我从没想过自己能和日子对峙到这个时候,看着我曾经一起玩耍、干活、喝酒、说荤话的那些家伙一个个走了,身边能说话的人越来越少,有时看着门前老槐树上的乌鸦在聒噪,看着月亮独自悬在高空,特别是看到巷子里那些老狗乜着眼在喘粗气,在有气无力的奔跑,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想着小疤子、歪六子、烂五小、二呆这些家伙统统在那边,肯定又是嘻嘻哈哈吃吃喝喝,更是不服气。我在这边,守着太阳起太阳落,拽着岁月的尾巴软绵绵地踩在脚下,可是这尾巴有时候就是拖得长。一个人过,用年轻时的话,站起来一条,倒下去一根,吃完饭碗都不要洗,往桌子中间倒过来一扣,等到下一顿再来。衣服太阳晒晒风吹吹,再找根棒子敲敲打打也就罢了,最多从水里过一下,最多有点岁月腐朽的气息。这两年习惯了洗衣机,衣服的味儿重新变得清新了,水果味,青草味都有,可是日子在不可抗拒地腐朽了。

我九十,五年前村子东头的王老头过九十,他和我一样也是一个人,那个夜晚,他家下人把村庄里所有商店的烟花都点着了。天上开了一朵一朵五颜六色的花,他家院子里腾起的烟雾几乎遮蔽了天空。他三个儿子都不算发达,可是那个晚上都高兴,高兴了就烧钱,例如吃饭的席口就摆在院子里,只要去玩的路过的,又恰好是饭点儿,一定不肯走,三天都这样,最后一顿,王老头敞开了喝起酒来,他以为自己还气血方刚,竟然来者不拒,五钱的小杯子一半一半地喝,最后醉了一天一夜,他的几个下人也提心吊胆地一天一夜没有敢合眼。等到王老头醒了,没有一句废话,直接得小米粥红糖茶,当时我也替他捏了一把汗,他的动静搞太大了,会不会引来勾魂夺魄的无常?就去年,王老头子走了,自己晚上煮饭洗锅洗脸洗脚连衣服也洗好了,一觉睡下去就没有醒来。灯枯油竭的自然离开,羡慕煞了好多人。

从王老头开始,所有人的九十不论贫穷还是富贵,都以“遍地桃花”的一万响长小鞭做前奏,在以“流金岁月”“福寿满堂”的礼炮跟进,最后一“洪福齐天”来一个漂亮的收尾,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人小孩一起上桌,再不怕什么惊动了仙家,惹怒的鬼魂,吃过喝过玩过笑过哭过奢侈过节约过,有一日算一日,多一日算赚一日。马上我九十大寿了,那个十七年前被我拒绝的张老太问了好几次,究竟怎么热闹,我只能呵呵,呵呵呵地打马虎眼。我问过我的大儿子,大儿子是呵呵。他自己在镇上办了一个小型的服装厂,一年赚个百儿八十万的不在话下,就是有点忙。问过小时候捣蛋翻浆的老二,他说家里人一起吃个饭算了,我手头紧呀。是的,他夫妻俩在城里的一个电子厂里打工一年不过十来万,儿子要好房好车,确实是紧张。呵呵,我这些话不能跟张老太说,只能藏在心里,她万一笑得喘不过气来趴在地上可就大事不妙了。他俩一个买了双鞋一个买了件羽绒服送回来了。大儿子是骑电动车来的,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他忙着,我送他到巷子口,看见他腰也有点佝偻了。老二是我的那个成天不知道干什么的孙子开车送回来的,车子和人一样鲜亮,村子的路好像小了些,零零碎碎地说了几句也就走了,车屁股冒着黑烟。我心里堵得慌,这些天张老太一有空就往我家里钻,也就是来看看我家里添了些什么补品水果什么的,她在就不关心我的床是不是硬的有没有席梦思了。

打电话给老二媳妇,她含糊其辞,语焉不详。

倒是老大家的讲理些,“办,往热闹里办,两家一人一半,不行就我家单出。”我心里舒服了些。可是没过多久,她回来了,出租车上有四个烟花,搬了两次,一箱子冰糖心苹果,一箱子冰糖橙子,还有一盒子秦岭土蜂蜜,她一脸的笑,笑得我心里都有点起毛了。还真是的,她和我一起坐在院子里晒着这隆冬时节疲软无力的太阳,挺不好意思地开腔了:“老二家不同意一人一半,因为他家没钱,也不同意我家单独出,生怕自己在村子里再也抬不起头来。”难道这样就能抬起头来,我只能想在心里。“老二家放了狠话,如果大热闹就不回来。”她还说。

已经这样子了,我还能说些什么。

我今年九十岁了,鲐背之年,我不知道后背是什么斑痕,但是一阵一阵的凉。生日一天天近了,我沉默,巷子里的相熟问得殷勤,特别是张老太。有时他们还团在一起,可是我走近了,也就散了,不知嘀咕什么。我也就少出门了,出门了也是低头弯腰,我知道,在村子里走路,身子也要慢慢变成一张弓了。

这弓可以慢慢拉倒满月状么?

我不惧怕岁月这把钝刀,我只想它可以锋利一点,给我清晰的痛。

鲐背之年,我慢慢学习低眉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