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水乡,河多,村子散落,学校自然也就多了。
就说上世纪八十年代,每个乡少不了一座中心校,说是中心校,也就是三排青砖青瓦房,墙角长满了青苔,屋顶大概是年久失修,阴雨天气雨水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没个断绝,如歌似泣。学校里碎砖块铺就的行道窄小凹凸,砖缝里小草倔强生长,砖面还是少不了湿滑的青苔。青砖路两侧必然是空旷,长杂草,生野花,乱七八糟。细致的女主有点闲空用小铁锹铲铲敲敲再平平,种几棵韭菜撒几把青菜种子,抑或栽上葱蒜,这倒显得比较条实。真正的花圃在乡下学校是奢侈的物什,在这里能显出中心校威严的是挂在一间小屋上的的招牌——乡教办,中心校校长一般都兼任乡教办主任。如果还要找个特别的,就是进学校有座圆形的水泥花坛,一棵松树立在那,枝条向四面旁逸斜出,它迎送往来风,南北鸟,宠辱不惊。
在民办教师包打天下的岁月,学校里最需要新鲜血液的填充,一般科班出生的师范毕业生会被中心校横刀攫夺,其实有一两个成不了什么气候,进来一段时间说同流合污过于夸张,同化则在所难免。学着有事没事抽烟喝茶侃大山,还会摆下棋盘在楚河汉界好一场厮杀。观棋者众,在一旁勤于指点,甚者伸手拨弄,末了,坐着的反而成了看客,心平气和了,围观的帮腔的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那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的从容无从谈起,娃娃们呢,不妨先放放,本就是野生野长,陡然关进了笼子,看紧了那肯定要造反的,该释放的精力还是由着宣泄为好。在偏远乡下,县里有个文件通知需要邮寄,本就是慢,路上如若稍有些耽搁,黄花菜肯定凉了。专门的检查更少,乘着机帆船嘟嘟嘟开过来要三四个小时,开回去再三四个小时,来了都得留宿一宿。乡里有招待所,平时就是摆设,被子潮湿,蟑虫不少,茶杯上落满灰尘,开水永远是温的,服务员平时忙着自己田里的活计,上面的人来过一次绝不想来第二次。学校里有大事要请示问询,到乡公所摇电话,可就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有啥重要的事情发生呢,电,稀罕物,孩子们怕着,水,乡下娃个个会耍。乡下草堆多,经常走水,有水龙呢,有一大批壮劳力呢,一有这事小家伙往往脚底抹油,只担心夜里会尿床。县里好像下来调研过一次,一行四人悄悄来了,拎着黑亮黑亮的人造革皮包,走在小路上确实惹眼,可谁能想到是来检查的呢,通风报信也就无从谈起。进了学校,看见一个班上乱糟糟的,凑在窗口,窗上玻璃已经卸了,这是危险的玩意,窗子用塑料布蒙着,小刀划过,已经有口子,也有手指捅过的小洞。里面有个男孩举着扫帚在教室里奔跑,口中“哒哒哒”地发出机枪扫射的声响,所对的男孩拿着簸箕,配合地作中弹摔倒状。来人站在窗口问了句:“你们是什么课?”那憨头憨脑的男孩头也没回粗声粗气的回了句:“什么课,打——架的课。”,声调拖得老长,而后枪口转向窗口,真是秀才遇到兵,怏怏离去。后来检查总结中表扬这里的孩子活泼机灵,只是严肃不够,领导也知道上学的很多孩子是老师们挨家挨户百般动员才回到学校,若是批评重了,他们会背着书包昂然离去留给学校一个决绝的背影,当然体罚也是有的,生气了,一棒把孩子头敲得鲜血直流的,手撕耳朵用力过猛豁开的,家长不问,只说打得好。学生呢,会报复,将扫帚搁在关着的教室门框上,老师进教室正好落在头上,也有将小蛇打死,藏在老师的粉笔盒里的,那时每个教师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木粉笔盒,上课带来下课带走,如若遗忘,里面的粉笔条会被孩子们一扫而空。其实乡下的老师除了教孩子们,很多晚上也要上课,村子里有农校,又叫扫盲学校,面对着孩子的父母以及祖辈,更是叫得喉咙烟熏火燎。那年月,乡下孩子上清华北大的也有,几年出一个或者十几年出一个,足以让人无限喟叹,真应了句俗语“要成人,自成人,不成人,打死也不成。”
曹春那时从师范学校毕业,理所当然地分配到中心校,离家七八里路程,不算远,就是乡下的泥道狭小,下了雨深一脚,浅一脚,步履维艰。再且,小河多,渡口多。往来实在不方便也就住校了,同样住校的还有几个拖儿带女的。半学期过去,学会了抽烟喝酒天南地北地神侃,百无聊赖的晚上,他先是看他们打牌——麻将,拇指一节大小,骨质,黄色,刻的字有些模糊,有一缕淡淡的香。刻痕浅,时间看长了眼睛酸胀,老江湖一边抽着劣质纸烟吃力地看牌一边怀想当这付马吊还青春时的棱角分明,手指一触就能知晓是五萬还是發。他们玩的是高级的“长牌”,有“平胡缺一幺头一般高浑三对三”的道道,推倒胡从不玩,低智商的玩法有辱斯文。他们打牌需要斗智斗勇,概括起来就是“勒下家,钓上家,跑对家”九字真经。看不多久,小曹春就深谙其道,玩得风生水起,大家都佩服他年轻,小脑瓜子转得快。一场下来也就是一两块钱的输赢,但时间玩长了也伤感情。曹春找到了自己的乐子,将学校里的破风琴捣鼓捣鼓,
“小小竹排江中游”竟能弹奏得凄凄惨惨。掸去手风琴上的灰,拉起大阪城的姑娘美又多。万万没想到的是学校里还有小洋号,鼓着腮帮嘀嘀哒哒自得其味,于是他的音乐课成了学生们最期待最享受的时光,路人甲乙丙在教室外面停住了脚步,邻居闲适的老太太老爷爷时不时伏在教室窗台上,看他眯着小眼睛在讲台前摇头晃脑的,整个世界好像都被他弄得五迷三倒的。
上闲散的课,改所谓的作业,弹几段曲子,偶尔也打几圈麻将,两三年时光过得很快,“春暖花香,蜜蜂盎盎,十八岁的姑娘,少年在怀想。”青春的萌动是无法抑制的,这年麦场过后,父母为他物色好了,比曹春大三岁的毓秀,正好“女大三,抱金砖”,乡下人信这个。这姑娘他见过,小时候跟父母下田,河东是曹春家的田地,河西是毓秀家的,两竹篙宽的小河隔了两个县,他看见过毓秀小姑娘时扎着羊角辫在蹦蹦跳跳逮蚂蚱捉田鸡,看见过她摘了很多小野花戴在头上像公主,曹春甚至看见过她笑起来脸上的小酒窝能盛水,眼睛弯成月牙儿。虽隔着一条河,因为田紧靠着,时间长了两家自然熟络了,这边活计赶了,吆喝一声那边撑船过来搭把手,哪边瓜果成熟,往对面河滩一扔,然后两家人面对面,一边啃着一边谈谈庄稼,知根知底再合适不过。曹春第一次和毓秀在一起,看见昔时的羊角辫变成了如瀑的长发,猛然想起了李之仪一首词: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他偷偷笑了
,掏出口琴情不自禁来了一曲《凤求凰》,心里开始念叨: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女孩不太懂曲调的百转千回,但能感觉其中绵绵的情谊,毓秀看着曹春小巧的眼睛甜甜地笑着,酒窝更深了,曹春整个拇指都能放就去。望着毓秀的笑,少年痴了,开始想着能在一条黑色河流里洗濯的情景。
整个夏天,曹春学校里的宿舍开始闲置,他常常摸着黑骑着崭新的自行车(毓秀家买的)到那田头的河边,对面毓秀早早等在那儿,隔着浓稠的夜色他能唱出“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有月亮的夜晚,青草上开始缀着露珠,小河里银色光斑在跳跃,远处一两只离群的鸭子正慌乱地往芦苇丛里钻,水田里的青蛙好像在为他伴奏,这时候最适宜表露情怀的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只有晚风在轻轻唱……。”牛乳般的月光倾泻,毓秀静静的,发丝在飘,眼睛亮闪闪的好像也装着一个小月亮。少年曹春的心痒痒的,有时激动了,索性泅水过去,虽是夏时,可夜里河水还是有点凉,刚出发时曹春是雄赳赳气昂昂,到了那边火辣辣的情歌消隐了,火辣辣的眼神黯淡了。并排坐在草地上,数着坠在河里的星星与飘落的月亮羽毛。最不安分的还是夜来的风,扯着毓秀的发丝直
扫到曹春的脸上时不时还朝脖颈里戳,她幽兰般的气息熏得曹春迷迷糊糊。良久才能想起明日需要应付的功课,将毓秀送到村口,能看见窗户里透出晕黄的光,少年方才吹着自在的口哨,踏着青春的骄傲,离去,寂寥的旷野尽是桑、槐、柏,没有杨柳,小曹春心里照样能泛起杨柳依依的情愫。离去。那指与指轻轻一触,恰是一段夜的盛宴,足以回味。
白日在学校,曹春偶尔也打个哈欠,更多的是无法掩饰的甜柔,学生们都说老师唱的歌越来越动听,同事们也能把少年的心思猜个八九不离十。黏黏糊糊的到了中秋,月饼六十六,雄鸭两只,过了春节新女婿准媳妇见过了各家长辈,指与指的触过慢慢变成了掌与掌的摩挲。手与手的相握。毓秀总是安静着,像一块无暇的玉石,曹春在不断的歌唱与倾诉,隐隐感到毓秀的温顺贤良近乎冰冷。和很多与青春有关的故事一般,曹春渐渐消逝了激情,只剩下习惯在延续驱使。板上钉钉的事往往都沾染了沉闷气息,不泯的青春渴求更多未知可能。
重新恢复了在学校里孤家寡人的日子,夜间拉手风琴,吹口琴洋号,毓秀在家里安静地等待,掐着指头等日子再跳过端午、中秋、重阳,闲暇时绣着戏水的鸳鸯,念着披红妆入洞房。
对已定的未来有了莫名的恐惧,这份恐惧丝丝缕缕渗入了曹春的心肺,零散地缠缚在指间的音符上。属于他的夜晚,月光冷,风冷,虫吟凄清。学校里有人在推杯换盏,有人在老婆孩子热炕头,还有几个在方城之内鏖战,他倚在学校里一颗老槐树上,他晾在清冷的月光下,他有时索性躺在田埂沾满露水的青草上。
开始害怕在夜间醒来,洒了满地的月光像白猫的爪印挠得心烦意乱。一生的新娘终究会在沉默中颓废为旧日黄花。披着薄衫,轻抚着外皮剥落的泛白的窗棂,风也轻悄悄。他不知道学校里新来的一个女孩正望着自己,望着他寂寥犹疑的背影和疏于打理髭须横长的脸庞。不知是哪天,他拉着胡琴在二泉边徘徊又彷徨,一缕若隐若现的笛声在应和,一样的凄婉悱恻还带着几分羞赧,他知道这乐声是从一个永远关不紧的窗户的缝隙里传出的,窗户上的玻璃彩纸蒙着,里外隔出了两重世界。里面住着玉桦,一个刚刚分配来的小女孩,在荒僻的乡下,玉桦屋里空落落的,只独自数着黑夜。
在这个鹅卵石大小的学校里就一个教师办公室,曹春与玉桦每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也就是互相看看,若有若无的寒暄着,就事论事,就教学说教学,如若说两人有特别的交接就是年岁相仿,着一般洁净的衣衫。曹春已经有了自己必然的归属,也许他曾在玉桦背后多看了几眼。他眼睛细,看什么都不漏痕迹。其实仅仅就是几眼。属于曹春的夜晚唯有音乐在伴随,他的琴声述说着内心的迷惘无助,从窗户的缝隙伶俐地钻进了姑娘的闺房,玉桦被这忧戚感染了,终于和了一小段,不自禁的。
而后的很多夜晚,有月亮,有孤星,有无遮的风,曹春循着生活的惯性拉着丝弦,将自己的情怀倾吐,那小屋里的笛音也在频繁飘出,应和着,在寂静的校园里俨然有了几分琴瑟和谐的美妙。
不知什么时候,玉桦小屋窗户上的彩纸剥离了,夜晚的窗户时不时打开,晕黄的光长了脚一样伸出了,风儿进去,月光星光进去,有了风月无边的味道,而后琴声进去笛声飘出,年轻的情怀在这进进出出中交融。有郎情妾意吗?是恨不相逢少年时吗?他俩还在年少呀。青春的眼眸,一边盛着桃花,一边清泉流淌,消融了,瞬间化作彼此酡红的颜,如霞。姑娘毓秀呢,天天晚上看着月亮,细数亏缺盈溢几何,腼腆矜持,有足够的耐心与情意。
该是在烟花三月吧,学校里突然少了两个人,那年代,人是单纯的,可单纯很多时候等同于幼稚,来自家庭无形的束缚以及世俗伦理强大的逼迫,他们只得以这样的果敢表露年轻的锐意,倔强。所有人都在诧异,他们平日里总是一副若即若离的模样,一切都在夜幕中隐秘孕育。可能偶尔甜蜜的对视被察觉过,但只是在闲谈中一笑而过。他们内敛谨慎经营。内里的花在慢慢生长,轻轻绽放,彼此相知。旧年岁离去,也无法走远,烟花三月最好是扬州,有琼花有可依托的亲友,这恰恰击溃了他们心中虚无的愿景,曹春儿被押解回来,心有不甘,高昂着头,心里默默吟唱:“万里长江天际流,流到瓜州古渡口,琼花幽香千古有,恰逢雨水尽风流,人不留人天自留。”他独自唱着自己的歌。玉桦卷着铺盖走向远方。
时间的轨有条不紊,毓秀披红妆入洞房,“女大三,抱金砖”,曹春后来的日子殷实安稳,慢慢地,他习惯了生活中有一个安静的倾听者,毓秀像一个无底的容器装了他的春在絮叨在委屈以及小火车偶然的出轨,爱情只是青春客栈里得一杯清茶,最终还是亲情维系了生活的框架。
很多年,曹春在怀想青春的远走,无人寂寥处仍旧在吟唱“万里长江天际流……”
慢慢的,他开始把自己的故事讲给相熟的诸君听了,自然,生动。曾经的锋芒已经融化在血液里。
譬如今天他讲给我听,云淡风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