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初六,村里人开始慢慢离散,青壮的他们候鸟般向着远方迁徙,鞭炮依旧在响着,东一声西一声,稀稀疏疏,空中弥漫着淡淡的火药味道,一阵风起,地上零星的红纸片被掀起,显出萧条模样,村口的那棵老槐树默默站着,暗自里汲取着黑暗中的养分憋足气力等待着瞬间绽放新芽,它对路边的一次次挥手一场场凝望已经见多了,变得从容,变得内心强大。村庄被逐渐掏空,但是这棵树还在,在高处舒展着自己的手臂与风与远方相牵。

在初六,和父亲一起吃饭,一桌子菜,可是父亲只在喝酒,母亲捧着碗站着吃,她这辈子没有上桌的习惯,年轻的时候因为活计忙,没有太多时间可以花费在吃上,等到现在家里人多了,桌上已经没有她的座位了。过了今日我就要走了,他们不太在意我,因为我每周都能回来,他们牵挂的孩子们也要走了,这一走真正的团聚得等到下一个春节。年是喜庆的,孩子们巴望着穿新衣吃甜食再无拘无束的玩,父母也是盼望着年的,因为可以和孩子日日厮守,我心里有点淡淡的伤,因为我看着年像一把刻刀在爸妈脸上划下一道道皱褶。年,也意味着他们渐渐滑向衰朽的残岁。

父亲在吃酒,抽烟,母亲在帮我收拾大包小包,里面有我春节送给他们的牛奶点心烟酒草鸡蛋青蔬还有腌制的鱼肉。“这条狗腿子你也带走。”母亲从冰箱里取出塞进我的包里。这段时间这腿子我总是想着可以晚上给消灭了,可母亲一共没有蒸煮,在推诿,她早就打定了主意留给二丫。她告诉我,这是老张宰杀了老王的狗,而老张家的狗也被老王宰了。在乡下这样带有一点距离的易犬而食的事常有,而这样屠杀总带着复仇的暴戾以及愤懑的宣泄,待到品味时每一次的撕扯啃啮也带着怨恨,其实内心里是有哀伤与悲怆的,老张老王都有,可是男人总是将自己的情感隐匿,倒是孩子一边流泪一边大快朵颐。这是一条与我无关的狗,我只需要享受则好。

桌上是沉闷的,母亲又从冰箱里取出包好的芝麻圆子,为我元宵节准备的。

“我们家里以前也养过一条狗,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率先撩了一个话头。我家里养过一条狗陪伴了我的童年,我笃定。

母亲说:“那时候你自己都吃不饱,哪有这个闲空养狗呀。”父亲也在附和。

“是养了一条狗,米黄色的,最后在轰轰烈烈的打狗运动中在村南边的大桥上吊死了,那时候我把它藏在灶房里。”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爸爸和另外一个人在院子里白煮的狗肉蘸着醋喝了很多酒,我是一边吃一边流泪的。”我在用细节强调着事件的真实。他们俩依旧在否认,一条真实存在的狗已经从他们的记忆里抹去了。

“还记得小时候我去外婆家,一定要经过很多荒冢,心里发憷,总得那条狗陪着。去外婆家有一座小桥,每次狗都把我们送到那里,它不过桥,可是等我们回来时它一定在桥边等着我们。”

“每一次我们去外婆家,它就在荒野中闲逛,从不回家,就在等待。”我继续叙述。

“是的,我想起来了,那条狗特别懂事。”母亲首先搭腔了。谈到外婆家,她总是有着比较清晰的记忆。

“确实有这么一条狗,它陪你上学放学,吃上从来不讲究。”父亲的记忆也在复苏。他也想起来了。

他们终于都恢复了这段记忆,在狗年我们想起一条共同的狗,可是在岁月里他们有多少已经在遗忘,有多少正在遗忘,我不得知晓。

他们在旁边说着话,给大丫二丫夹菜没有停下,这个他们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