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四面环水。
村子有一个很美丽的名字,叫春草,像春天的草蓬蓬勃勃,生机无限。这名字满满的希望,我想应该是千百年来村庄最殷切的希望。这世界,很多希望都不能实现,正如这个村子,很多年没有任何起色。
四面环水的村庄有着天然的婉约灵秀风情万种。小河像温柔的手臂环抱着,也献出鱼虾蟹鳖,大地也慷慨,在季节的轮换中捧出稻黍瓜果,家家门口有小船,搁着竹篙木桨,出门就得用船。淳朴的村庄往往是贫穷的代名词。
在村里望见的是水,望得见四季变化的田野,也能看到四周土窑上空的浓烟滚滚。村里人没有底气,男子成年了往往找不到媳妇,毕竟过日子不是靠着善良与淳朴。村里好多户人家只能从外地找个媳妇,这样的女子往往不能长久,因为她们奔着好日子来得,刈麦插秧割稻这样的苦挨不了扛不住,最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也就消失了,也有些被看得紧的,最后是娘家人来大闹一场,也就劳燕双飞了。
凡事均有例外,也有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中弯下了腰。鸡婆就是其中一个,江西的女子,至于从哪个山沟沟被忽悠出来的也就无人知晓,她就在春草扎下了根,这可能与她蓬勃的生育能力有关,没几年就生了一儿一女。也可能与她土墼高的身材和向日葵一样的脸有关,抑或她娘家没有啥人可以做她的依靠,也有可能她本来就是一个实诚的人。她留在了春草,相夫教子也就死心塌地过日子了。
至于她为什么叫鸡婆,也很简单,那一年村子里有三个女的,一个是鱼贩子家里的,每天在靠着小学的巷子里摆上一个大水桶,里面杂七杂八的鱼,簖上取得,活蹦乱跳的,一开始还很顶真,到了九十点钟也就半卖半送了,因为她要去打牌,鱼桶就放在那里由着太阳晒,她名字很难记,就叫鱼婆好了。还有个女的,叫做赛梅,其实叫做赛男更准确,她每天凌晨两三点就骑着自行车去镇里杀猪,然后两片肉绑在车上回来,举着三四斤的大刀从不拖泥带水,剁排骨从不第二刀,大骨头都要咬着牙,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她做买卖实诚,不短斤少两也不喜欢讨价还价,当然也不会漫天开价,她也喜欢打牌,麻将扑克纸牌,只要有彩头,不论大小,更多的是嫌小不怕大的英雄气概,她的猪肉一般就上午,到了中午下午就晾在案板上,有时候记得就收回去,记不得了也就坏了。邻居很多次看见她把肉偷偷地扔到河里去,她叫肉婆。
不出意外,鸡婆就和鸡有关了,鸡婆家是养鸡的,在村子最北头一个荒芜处。鸡栏里散发的味道和日夜不停的“叽叽喳喳”声不影响邻居,她也在村子最热闹的靠着学校的巷子上摆了个摊,卖、杀、剁一条龙服务,鸡婆也和以上两位大姐一样的喜欢打牌,唯有一个好处就是白天她守着摊子,晚上来。
村子里打牌的场子在村南头,她几乎每天晚上都来,大家都知道她有个“三不走”的脾性,钱不光不走,人不散不走,天不亮不走。于是乎,很多时候到了天亮,从村南到村北,遇到很多赶着农活的乡亲,遇到了习惯性寒暄几句,问一声:“这么早从哪里来?”也是无言以对。为了免除这种尴尬,她开始划船到南头,早上划船回,水路很少遇到人。
一个人的时间和精力是有限的,她白天摆摊,夜里打牌,那栏里的鸡呢?饥一阵饱一阵,旱一阵涝一阵,就是有个意外状况也不能及时察觉,好不容易一栏鸡出了,赚了些碎银,到了下一栏来个鸡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再来几个轮回,还是如此。
孩子长大了,名字很简单,叫做长江,经常在街头巷尾与另外的孩子呼叫“黄河黄河我是长江。”一个穷的几乎趴到地的家庭娶了一个更穷的地方的女子,生了孩子五官也就寻常,黑不溜秋的,等同放养,游河摸鱼无师自通。这孩子就是聪明,学习一点就通,笑起来露出两颗洁白的小虎牙,忒可爱。邻居也没有什么,就说蛮子聪明。倒是村里比较有文化人的戴老师说的清楚一点,袁隆平找杂交水稻为什么要到海南去,就是要远,远了才能有更多的基因互补,这就叫远程杂交优势。村人听了,回头看看自己家的娃,不由得叹气。
孩子上学给家里人带来了更多的希望。鸡养了一茬又一茬,没有多少盈利,倒是积累了不少家禽饲养的经验和饲料销售的门道,恰逢好年成,上头鼓励饲养业,把场地搬到了村子南头,一跨步就能上公路,进货出货方便。新增了鹅,就靠着河边搭了一排简易房屋,里面四季如春灯火长明,流水线的食物输送带,大型的食物搅拌机,需要的家伙什应有尽有。关键的是鸡婆她把牌瘾给戒了,儿子女儿都大了,需要用钱的地方多了。
在大河边拦了好大的一个半圆,外围是芦柴绑上水葫芦水花生,有点湖中湖、湖中绿岛的意思。每天早上一群白鹅像云一样漂在水面上,这是一个好行当,这鹅大部分吃食从水中取,场所也不需要太多讲究,清冽的水,四野的风,长着长着就大了,杀一只鹅,赚了鹅生长的重量,还可以把鹅毛、鹅宝留着。鹅唯一不好的就是比较娇贵,不能吃一点点有农药残留的食物,这活计干得长久,日子红红火火了。生活里的好像一切都变得顺风顺水,鸡婆家里那位作为乡村脱贫致富的优秀代表成为了镇人大代表,时不时也西装革履一回,三摞烧饼高的个字似乎突然光亮了,说话底气足,遇人笑眯眯地,隔三岔五散一圈好烟。家里的姑娘风风光光嫁人了,长江娃也考上了一个不错的大学。小规模请客,也喊了我。一个小学老师在这个时候被记起实在是不容易。鸡婆领着孩子来敬酒:“孩子四年级的时候得了一个三好学生奖状,从那天开始我们知道了,这世界有公平。”
鸡婆朝着我笑了,露出两颗暗黄的虎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