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起行囊,浪迹天涯,偶然间吃到一个东西,脑子还未曾想起,舌尖已经熟悉,那似曾相识的味道。我越来越相信,味蕾是带着感情和记忆的。舌尖把味道储存起来,也许时间隔得太久,记忆逐渐进入了潜意识。但是只要舌尖再次遇到同样的味道,那种感觉就又重新被激活。

过元旦了,在泰兴老家的姐姐打来电话,问我们回不回去,说新做了老豆腐,给我们尝尝鲜。顺着电话线,我似乎闻到了老豆腐那沁人心脾的清香。

做豆腐,蒸馒头,炒花生,是泰兴农家过年必做的三件大事。区别于平时,豆腐前面加个“年”字,年豆腐,寓意年年头富、年年幸福。

年终岁末,春节将至,家家户户就开始忙着做年豆腐了。过去一般在腊月二十以后做,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往往进入腊月就开始做年豆腐了。母亲预先约定好做豆腐的日子,前一天晚上,母亲就将精挑细选的黄豆用井水浸泡一夜。颗粒饱满的豆子吸足了水分,变得更加光滑圆润。父亲挑着担,一头挑着涨得胖胖的黄豆,一头担着捆得结打结实的豆秸秆,往加工豆腐的作坊走去。母亲扛着竹筛,我和姐姐一蹦一跳地压着路牙。

这时的作坊门庭若市,机器的轰鸣声,孩子的追逐搞打声,交织在一起,热气腾腾,一派繁忙。

做豆腐首先要把涨好的黄豆磨成豆糊糊。作坊中央架着石磨,推磨的在一圈一圈地转,石磨则慢慢地吞食胖乎乎的黄豆,又从磨缝中吐出白色的豆糊糊,堆积在磨堂里,再刮进木桶,倒进“缚子”里去“扯浆”。一个木制的可开可合的十字架吊在屋梁上,一块正方形的白棉布系于十字木架的四端,这就是“缚子”。豆糊糊一倒入缚子,白棉布便陡地垂下来,好像猪八戒的大肚子。扯浆既要花力气,又要有技巧。扯浆的人叉开双腿,双手抓住扣缚子的两根绳索,然后有节奏地摆动双臂,那缚子便上下左右地扯,豆浆便汩汩滴入下面的小缸里;反复加水再扯,缚子里就只剩下圆球似的豆腐渣了。

然后把豆浆打入锅中,开始煮浆。点燃豆秸秆,噼啪作响。不一会儿,豆浆沸腾起来,千滚万笃 ,势不可挡,浇上一瓢冷水,瞬间便恢复风平浪静。稍等片刻,便可以挑皮子了。挑皮子时,两手捏着早已准备好的两根齐草(小麦秸秆)的两头,紧贴锅边往浆中一沉,移到锅的中间,两手轻轻一提,一张乳黄色的浆皮便拎起来了。自然晾干,可以保存数十天。哪家妇女产后或者老人大病初愈,便可取了烧汤,美味营养,而且便于消化吸收。当然皮子不能挑得太多,否则豆腐就没得精润,口感味道就打折扣了。

下一道工序是点卤水,这是做豆腐的关键。只见师傅一手掌勺,一手把壶,当卤水徐徐滴下时,那勺子就慢慢来回摆动,搅动豆浆。一会儿工夫,豆浆就成了豆腐脑。家里有小孩子的,就会舀几瓢盛在钵子里。接着就是上箱。在豆腐箱中铺上纱布,慢慢将豆腐脑儿舀进去,盖上箱盖,加压去水,再用刀子横竖划上几刀,便成了一方方嫩如凝脂,清香四溢的豆腐了。豆腐的嫩与老,全在压水环节。压得紧了,去水多,豆腐就老些。反之,豆腐就嫩些。一般人家都会老豆腐和嫩豆腐各做一些,兼顾各人的口味。

父亲和母亲配合着把豆腐小心翼翼地搬进竹筛子里,排放整齐,筛子边缘再贴上一张小红纸,插上一根桃树枝,便打道回府了。年豆腐做回来后用缸装,一块一块地码放在缸底周围,再一层一层地叠上来,最后在缸底中间倒上水,让水没过豆腐。隔几天发现水有些浑浊了,就用干净的舀子把水舀掉,重新倒入干净的井水。这时才发现豆腐这样码放是有道理的。这样保存能一直吃到来年开春。

豆腐的吃法那是五花八门。小孩子最喜欢喝豆腐脑。新鲜的豆腐花,配上牛肉粒、鸡丝、猪肉末,撒上油炒花生米、香葱、香菜,淋点芝麻香油。那滋味鲜嫩爽滑,入口即化,令人回味无穷。

煎豆腐也是我的最爱。把锅烧热,倒入鲜榨的大豆油。(热锅冷油,不易粘锅。)豆腐切成厚片,排入锅中,煎至两面金黄,取出备用。留少量底油,干尖椒、生姜、蒜头切片,入锅爆香,加一勺豆瓣酱,翻炒,炒出红油,再加入鸡汤或者骨汤,把煎好的豆腐倒入,一起中火炖煮,倒适量生抽、老抽、耗油,大火收汁,装盘,最后撒点香葱香菜末,白芝麻。越嚼越有劲道,唇齿留香,让人欲罢不能。

最简单的也最常吃的是小葱拌豆腐,把嫩豆腐捣碎,拌上油盐酱醋,撒点葱花,淋点芝麻油就可以吃了。喝粥、吃面都很搭。最期待的吃法是冻豆腐,豆腐切成小块,躺在竹匾里,放在屋顶,冻上个三天三夜,就变得像海绵一样。和红烧肉一起煮,冻豆腐的孔洞里灌满了汤汁,比红烧肉还好吃。你尝一下就会真正明白什么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如果忘记换豆腐水了,也没事,还可将错就错,吃臭豆腐。臭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可香了,如今早已名扬天下了。

腊月岁底,白的更白,红的更红,欢乐祥和的年味更浓了。小孩子喝豆腐脑,大人嚼煎豆腐,老人吃嫩豆腐,猪羊鸡鸭吃豆腐渣,每个人都分享了劳动的成果,分享了丰收的喜悦。秸秆燃烧自己,释尽了热量,以草木灰的形式回归大地,也算是各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