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州学派是中国思想史上一个独具特色的学术流派,它诞生于各种社会矛盾日益尖锐的明代中叶,崛起于下层大众之间,并在明清之际风行一时。这一学派站在平民百姓的立场上传承儒家精神命脉、发展王阳明心学,积累起深刻新颖的哲学思想,形成了紧紧联系现实、平易朴实却又自由奔放的学术风格。
泰州学派创始人王艮(1483—1541),字汝止,号心斋,初名银,后更名为艮,泰州安丰场(今属江苏东台市)人,出生于盐场灶户,世代贫寒。王艮于三十八岁时拜王阳明为师,他继承阳明心学并发扬之,开创了在明中叶以后风靡一时的思想学术派别———泰州学派。由于王艮来自社会下层,较多保持百姓大众固有的质朴与率真,加之天性卓异、悟性较高,一旦入道,反倒能在寻常文字中见常人之所未见,发常人之所未发,这恰恰为那些饱读经史的文人学士所不及。王艮脱“俗学”之束缚而独辟蹊径,崛起于民间而卓尔成家。正如李春芳所说:“先生之学,始于笃行,终于心悟。”
泰州学派的兴盛时期,代表人物主要是王艮的弟子和再传弟子,王栋、王襞、韩贞、颜钧、何心隐等。其中王栋为王艮的族弟,王襞为王艮的次子,他们三个人合称“淮南三王”,也称“淮南王氏三贤”。
泰州学派不是一个地方小学派,而是一个全国性的大学派。这个学派具有鲜明的平民性格。一是泰州学派的学者们多数出身于平民;二是他们深切关心下层民众的疾苦,体恤下层民众的要求和愿望;三是他们周游四方,到处讲学,其宣传对象也以平民为主;四是将儒学从文士之学变成愚夫愚妇与之能行的百姓日用之学。
泰州学派的思想极其丰富,主要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一是以百姓日用是道为主体的平等思想。认为凡是合乎平民百姓日常生活需要的思想学说,就是真正的圣人之道。二是以淮南格物为主体的身本思想。君子治学是为了正己以度人。三是以率性而为为主体的自由思想。泰州学派从自然人性论出发,主张解放与发展人的个性。四是以乐学为主体的教学观。心乐是乐学的前提与基础。
“乐”这一富于美学意味的心理状态,历来是中国人企望的最高精神境界, 特别是儒家,对“乐”尤其看重。孔子说过:“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王艮继承了儒家的这一思想传统,并把乐看成是学习的重要要求。王艮是一直提倡乐学的,比如,他三十岁的时候就建一小屋于正屋之后,闲暇的时候就在小屋内休息,一边读书考古,一边鸣琴雅歌,享受学习的快乐。四十四岁时,在泰州安定书院他专门作了一首《乐学歌》,歌曰:人心本自乐,自将私欲缚。私欲一萌时,良知还自觉。一觉便消除,人心依旧乐。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不乐不是学,不学不是乐。乐便然后学,学便然后乐。乐是学,学是乐。於乎,天下之乐何如此学,天下之学何如此乐!王艮乐学思想的核心是要人充分认识学与乐互为条件,相辅相成,不可缺一的关系,并把学与乐统一起来。
在泰州学派的思想体系中,美学理论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其美学以“百姓日用”这一核心范畴为支柱,以审美特征论的“生”、审美创造论的“身”及审美体验论的“乐”等一系列范畴为辅翼,建构起了完整明晰的体系框架。审美体验论,其中心范畴是“乐”。在泰州学派的美学中,“乐”是审美感受的本质。泰州学派认为“乐”是心之本体,是不依赖外界条件而存在的、人们与生俱来不需做作的真实心境。
泰州学派韩贞的美学思想是对传统儒家美学思想的继承与发展 , 其人格美学思想呈现为“乐”的审美模式。而“乐”这一审美模式可以从两个层面来理解 : 一是“乐”的审美人生态度 , 二是“乐”的审美人格境界。
首先 , 我们来看“乐”的审美人生态度。韩贞之“乐”源于先秦儒家,《论语 ·为政》“吾十有五而志于学 , 三十而立 , 四十而不惑 , 五十而知天命 , 六十而耳顺 , 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一段话 , 可以看作是孔子一生的求思之路 , 是最终成为圣人的途径。它充分体现了孔子对真、善、美境界的理解和追求,在 50 岁以前 , 是认识天命的过程 , 这也许可以看作是“求真”的阶段。60 岁可以按照自然规律辨明是非、善恶、美丑等等 , 这种境界比“知天命”为高 ,它超越一般知识经验 , 所得到的是一种审美境界。“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也就是说 , 孔子在70 岁时无论做什么都自然而然地符合“天命”的要求 , 在天命原则下从心所欲 , 这就是最高境界。人与天地万物浑然一体 , 是在“求真”、“得善”后所达到的圆满的审美境界。
韩贞《勉刘守恒》“道即是心心即道 , 事中求道莫他寻 ; 有人唤我随开口 , 无事观书又养心。悟得天机原寂静 , 肯随流俗任浮沉 ; 纵然日应千头事 , 只当闲弹一曲琴。”韩贞用心悟道 , 认为“道即是心 , 心即道” , 道即良知 , 如果能在任何事情中领悟良知 , 那就是一种快乐 , 可谓得心学真谛 ,此其一 ; 其二 , 韩贞主张“事中求道莫他寻”、“无事观书又养心” , 他认为悟道是在做事的时候 , 又显示了其知行合一的务实作风 ;其三 , “纵然日应千头事 , 只当闲弹一曲琴”更昭示其“乐”的审美人生态度 , 因其从日常生活中能够领悟到常人所不能明白的道理与快乐。
其次 , 我们来看“乐”的审美人格境界。有学者认为 , 宋明理学中有两种人格境界 , 一种是周敦颐的光风霁月、邵雍的逍遥安乐、程颢的吟风弄月 , 属于“洒落”的境界 , 另一种是程颐和朱熹式的庄整齐肃 , 属于“敬畏”的境界。其实两者虽在表现形式上有所侧重 , 内在精神还是互通的 , 他们最崇尚的还是敬畏中有洒落或洒落中有敬畏的境界 , 即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韩乐吾先生遗集》所体现的人格境界即属于“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 , 而这种境界就是“乐”的审美人格境界。
韩贞之“乐”是一种融道德精神与审美体验为一体的审美人格境界。其《渔樵歌》云 :“东海渔樵万事休 , 更无半点愧心头。开怀天上一轮月 , 适性沙边几队鸥。卧月眠霜真自在 , 披蓑顶笠也风流。古今立志皆如此 , 饮水甘心不世求。”其在诗中描述了理想的审美人格境界:“饮水甘心不世求” , 在明月沙鸥相伴之处过着自食其力的日子 , 无怨无悔 , 风流自在。诗中抒发与营造的正是一种洒落自得、浑然至乐的审美人生体验和审美人格境界。韩贞认为这种“乐”的人格风范和境界是人生的极致 , 而且只有通过“乐”的审美体验才能达到这种人生极致。其《寄王云衢》云 : “率性工夫本自然 , 自然之外别无传。闲携童冠歌沂上 , 静对沙鸥狎水边。物物性空无内外 , 人人心廓自方圆。清宵散步林泉外 , 满眼光风霁月天。”其中“闲携童冠歌沂上, 静对沙鸥狎水边”就是融审美体验与道德实践为一体 , 意即闲暇时欲效仿先师孔子乐山乐水 , 陶冶性情 , 砥砺人生 , 完善人格。韩贞是以孔子的大弟子颜渊自况自励的 , 其在诗中寄托了高远的人生志向和所追求的审美人格境界。
总之 , “乐”标志着韩贞对于人生的诗性领悟 , 是韩贞的一种审美人格境界与审美生存方式。它表明韩贞强调人生需要“乐” , “乐”不仅仅是一种人的精神需求的满足 , 更重要、更根本的在于它是一种审美生存方式 , 一种审美人生观 , 一种审美的人格境界。
李贽是泰州学派的杰出代表 , 泰州学派文艺思想之精髓大多凝聚在李贽的 “生活美学 ” 思想之中。李贽 “自然人性论” 使泰州学派美学思想呈现平民主义色彩, 至今仍具有当代价值和现实意义。现在 , 我们对 “自然人性论 ”和泰州学派 “生活美学 ”体系作如下哲学解读 , 重点阐释其内涵意蕴和艺术主张的“生活美学 ”特质。
着力提炼 “有德之言 ”主题意象 , 倡导表现“凿凿有味 ”的 “生活真实美 ”。在中国美学史上 ,承认不承认百姓大众的生活美学 , 如何评价百姓日常生活美丑 , 历来争议不断。而争议的焦点往往集中在如何对待 “义利 ”问题上。“义利之辩 ”始于先秦。孔子认为 “君子喻于义 , 小人喻于利 ” , 墨子主张 “利 ”“义 ”一致说。孔子重义轻利 , 旨在追求道德完善而鄙视追逐个人私利 ; 墨子义利并重 , 旨在强调符合国家百姓人民之公利为最高道德 , 二者都致力于在义利之间构建一种合理的道德规范。李贽在 “义利 ”问题上 , 跨出了孔墨前人不曾逾越的雷池。他认为既然 “私者人之心 ” , 那么 “无私则无心 ”。据此 , 他对董仲舒和张横发出挑战 : “夫欲正义 , 是利之也。若不谋利 , 不正可也。吾道苟明 , 则吾之功毕矣。若不计功 , 道又何时可明也 ! 今曰圣学无所为 , 既无所为矣 , 又何以为圣为乎 ! ”李贽肯定私利与道义的一致性 , 这就为百姓 “私心 ”、“为利 ”打开了一条通道 , 让 “私心 ”“逐利 ”有了合理性。针对那些口是心非的 “假道学 ” , 李贽无情地揭露其 “阳为道学 , 阴为富贵 , 被服儒雅 , 行若狗彘 ”的衣冠禽兽的实质。在李贽看来 , 那些无耻之徒、伪道学们 “反不如市井小夫 , 身履是事 , 口便说是事 , 做生意者但说生意 , 力田作者但说力田 , 凿凿有味 , 真有德之言 , 令人听之忘厌倦矣。”这里, 李贽提出了如何看待百姓 “生活真实美 ”的命题。李贽美丑观十分鲜明 , 认为寻常百姓的生计营谋 , 利害算计 , 虽鄙俗浅陋 , 倒也自然纯朴 , 率真可爱 , 毫无虚饰 , 充满人间气和人情味 , 耐人寻味 , 令人神往。李贽将 “说实话 ”“言真情 ”的寻常百姓的生活美誉为“有德 ” , 主张作家艺术家倾听并捕捉百姓生活的 “有德之言 ” , 描写生意者、力田者等普通人民群众朴实生活。在李贽看来 , 文艺家只有潜入活生生的普通百姓生活 , 投身一线倾听基层群众的 “有德之言 ” , 才能提炼出 “凿凿有味 ”“生活美 ”的主题意蕴。李贽认为 : 真实而纯朴的 “生活美 ”才是文人们应追求的自然 “至美 ”。李贽对新颖活泛的民间生活抱有极其浓厚的审美关照和极大的描写反映兴趣和欲望 , 自觉地将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高度融会贯通在他的 “自然人性论 ”的生活美学思想之中 , 李贽第一次在理论上从 “良知 ”的层面 , 提出将文艺回归到百姓群众手中去的 “返璞归真 ”问题 , 这实在算得上是一桩了不起的美学贡献。
呼吁用 “童心 ”创作 “至文 ” , 推崇通俗文艺的 “化工 ”生活审美学理想之境界。李贽为代表的泰州学派的 “自然人性论 ”的 “生活美学 ”思想内涵蕴藉的集中指向 , 是对 “童心 ”的美学认定。李贽所指的 “童心 ” , 是那种没有受到后天的名教纲常生活污染和蒙蔽的天然质朴、澄明剔透的天赋心理 , 或曰 “美的理想 ”。李贽倡导的 “童心说 ”向世人尤其是晚明文人提出了两大命题 : 一是如何 “做真人 ”的哲学命题 , 二是怎样 “写真文 ”的文学命题。李贽强调 “童心 ”的哲学内蕴 : 为人要保持童心 , 做实事 , 抒真情 , 说真话 , 讲诚信。李贽认为 : “夫童心者 , 真心也 ; 若以童心为不可 , 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 , 绝假纯真 , 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夫失却童心 ,便失却真心 ; 失却真心 , 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 , 全不复有初也。”李贽这样阐释 “童心 ”的哲学内涵———童心即生活真实 ; 童心即真心 , 真心即真人 , 真人即真生活。李贽阐释 “童心 ”的文学要义 : 为文也要保持童心 , 童心即写真文 , 写真文即言真情 , 言真情亦可成 “至文 ”。因为李贽断言 : “天下之至文 , 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苟童心常存 , 则道理不行 , 闻见不立 , 无时不文 , 无人不文 , 无一样创制体格而非文者。”李贽指出 “童心 ”的美学特质 ———童心即艺术真实 : 保持童心就会写真文 , 要写真文就必抒真情 , 只有抒写真情才能形成 “至文 ”。显然 , 李贽的美学思想核心是六个字 : “做真人 , 写真文。”“做真人 ”强调的是追求 “生活真实 ” , “写真文 ”强调的是追求 “艺术真实 ”。其实 , 最早提出这两大命题的 ,并不是李贽 , 前人多有论述。孟子的 “赤子之心 ”说 , 颜之推的 “人之虚实真伪在乎心 ” , “巧伪不如拙诚 ”说 , 刘勰提出的 “为情者要约而写真 ”的命题等等 , 他们都曾不止一次地对诸如经类的相关问题作过有益甚至较为深入的探讨。李贽为代表的泰州学派的美学思想的诞生 , 具有划时代的重要意义。其突出贡献是 : 泰州学派第一次明确地将 “做真人 ”的哲学命题和 “写真文 ”的文学命题联系起来 , 提出了作家艺术家为人为文艺的基本原则和底线 , 阐明 “做人 ”与“为文 ”二者的辩证逻辑联系及其 “生活美学 ”的统一前提。
更加难能可贵的是 , 李贽根据 “童心说 ” 的逻辑论证思维 , 提出了一个全新的生活审美标准和生活审美境界 。李贽把文艺区分为 “化工 ” 与 “画工 ” 两种状态 :“一是穷巧极工 , 不遗余力 ” 的 “画工 ” 生活作品 (如 《琵琶记 》)。他认为 , “画工 ” 生活类作品“语尽而意亦尽 , 词竭而味索然亦随以竭 。” 二是具有天然拙朴的纯真之美的 “化工 ” 生活作品 (如 《西厢记 》)。李贽认定 , “化工 ” 是一种拙朴 “混沌 ” 的生活审美佳境 , 它们天造地设 , 独抒性情 , 不加雕琢 ,浑然天成 , 凿凿有味 , 纯属出于 “童心 ” 之作 。 “化工说 ” 为李贽生活美学思想的博大精深增添了丰厚的底蕴和浓郁艺术色彩 。似乎可以这样说 , 在中国美学思想史上 , 还没有出现象李贽那样一位将 “自然人性论 ” 的 “生活美学 ” 命题推进到如此深入而广泛的程度 , 更没有哪位像李贽那样将平民主义 “生活美学 ”和通俗文艺作品的价值提到如此高度去认识 、 去评价 、 去呵护 、 去呼吁。
李贽为代表的泰州学派所创立的平民主义 “生活美学 ”, 不但丰富了中国美学史宝库, 而且至今仍昭示着它生活审美哲学的历史价值和当代意义。一个民族的哲学乃是一个民族及其文化的核心灵魂 。我们分明看到 :中国哲学的万神殿里 , 那些至尊无上的 “神 ”, 绝不是黑格尔式的 “理 ”, 而是东方哲人所倡导的 “周易式 ” 的 “情 ”。当我们研究李贽为代表的泰州学派 “生活美学 ” 思想内涵和文艺核心价值时 , 务必把握 “文 、 史 、 哲一统 ” 的中国大文化的特点 , 诠释并感悟 “天人合一 ” 的东方哲学社会 、 宇宙人生之特质 , 将李贽为代表的泰州学派 “自然人性论 ” 的 “人本主义 ” 艺术观回归到人类 “生存哲学 ”和 “百姓日用即道 ” 的平民主义 “生活美学 ” 的轨道上来 , 那么———我们才算最终找到了开启李贽为代表的泰州学派 “生活美学 ” 思想的 “哲学金钥匙 ”。
古往今来,东西方的伟大哲人们从未停止过在人类本然存在中寻求美之真谛的步伐 ———孔子风乎舞雩的和畅,庄子逍遥内外的自由, 朱熹识得桃李东风面的欣悦 , 王阳明一心包蕴宇宙的澄湛 ;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展示纯粹永恒的生存之境 ,海德格尔吟唱着在大地上诗意地栖居 ,马尔库塞用艺术化的生存对抗单向度的异化现状 ,福柯要人们像创造艺术品一样创造自己……贤哲们以各自独一无二的方式从人的存在中探寻美的终极奥义,从人类全部的生存实践中创造美、发现美 、唤醒美、体认美 ……泰州学派同样也站在自己独特的学术立场上,树立起闪烁着智慧之光的路标 。泰州学派美学正是这样自成一格地展现着前所未有的创新精神和解放力量,从而成为了我国美学史上的一座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