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米饼

小时侯的冬天可比现在冷得多,乳白色的蒸气从河面上冉冉升起来,黎明将近时已经稠厚得连阳光都难以刺破,迷雾如乳胶漆一般将小镇包裹其中。曙光渐升,隔着雾气却也不再通透,冬日毛拉拉的露出些淡红色的光线,像毛线球样在浓雾中一阵一阵地翻滚。卖米饼子喽,卖米饼子喽----”往往是这样一声富有韵律的叫卖声唤醒沉寂中的小镇。

我睡在一个小阁楼,听到这样的声音总是一骨碌的窜起,直着身子半跪着往外看,寒气透着窗棂丝丝的钻进来,打在光裸的脖项上生生的疼,外婆忙不迭地拽过被子紧紧的拥着我,嘴里不停地说着:“乖乖,别冻着了。”被窝里散发的热气在窗户上迅速的凝满成白霜,小脸蛋贴在玻璃上,冰凉冰凉,伸出手划出一小面晶亮,眼睛避开低矮的檐头口挂着的一串串冰棱子,张望着外面的世界。

这时候总能看到一个穿着对襟蓝布大褂的女人,手肘子与腰之间夹着个柳条编的小圆匾,在小镇的街巷中穿行,隔着浓雾,只能约略看个轮廓,身材微胖,歪扭着腰,走起路来总是左右摇晃着,感觉街道在她的脚下就成了颠簸的田埂路,总也立足不稳,卖米饼子喽,卖米饼子喽——”“卖米饼子哦,卖米饼子哦——一路走,一路叫卖着,拖的老长的声调响遍了小镇每一个角落。

街道上已经有了几个人,稀稀朗朗的,都怕似惊了尚未成型的晨曦,轻手轻脚的走着。只有买米饼的王大嫂张扬的声音划破了小镇的安详静谧,这腔调像是伴随着丝丝荡漾的尾声,鱼一样在小镇的上空滑着,偶尔甩一甩身,雾气就如水珠般四散飘逸。我从没感觉过那叫卖声有多么的刺耳或不协调,只觉得这声音与这样的清晨不可分割,如同小镇晨起必然的配乐,浑然一体,丝毫无半点突兀之感。间或着有人停下来买王大嫂的米饼,怕是这天气太冷,也不搭话,只掏出钱捂一个米饼手中,缩着脖子,哈两口白气,跺一剁脚,驱驱寒气,就急匆匆地咬着米饼向前走去。

偶尔,街道上的阁楼会开了扇窗,一个睡眼惺忪的男人或女人一手扶着窗棂,一手掩着还在睡意笼罩下半张半合的嘴,招呼着妇人打趣:王大嫂啊,您可起得挺早,这一街的人天天都这么等着你这一嗓子的起床号呢。王大嫂也不辩驳,只微微抿着嘴一笑,说道:年轻人,咋得这么懒惰,这样怎生是好哦。说完扬一扬胳膊间的柳条匾,言笑道:来一个米饼子吧,刚出了炉,糯米香真旺着呢。楼上的也一笑:好咧,您且等着,我这就下来。女人又是一笑,也一声:好咧,候着您——。

王大嫂行到这片街的时候,父亲早已捏着几枚钢蹦在门口紧候着,妇人的小圆匾上盖着一方蓝色印染花布,下面码列整齐的是我每天必备的早餐,父亲是不惯多言的,交了钱,循例说上几句客套话,也就拿着几个米饼子进屋,我上学晚,父亲怕走了热气,替我放在饭痦子里拢着。随后关上门,自己也持着一个一路咬着,急急地上班去。

小时候,我爱极了米饼子,两片饱满白胖的米饼像蚌壳一样合拢在一起,中间细细的连着,伸出手揭开,一股热腾腾的白气扑面而来,到了冰凉的脸蛋便迅捷地铺开,氤氲着毛孔,说不出的舒畅,总是舍不得吃,先小心翼翼的揣在怀里,让那温热绵绵的贴在胸口,缓缓的释放,直到心窝热了,才恋恋不舍的取出,摊开米饼子,先用舌头尖细细的舔一舔,总能感觉到一丝融融的糯米甜,然后用牙齿浅浅的象小狗一样在上面刨着,直到留下最后一层焦黄焦黄的皮,上面还留着蜂窝状的米皮子,卷一卷,折叠成四方的小块,仔细的嚼着,那香气在嘴巴里就怎么也散不去,成了碎屑,随着渗出来的口水咽下去,还忍不住用舌头在牙颚上打几个圈,寻找残余的回味。

买米饼子的大都是些老主顾,女人次递的在一个个窗户边唤着,在小镇的街道上悠闲的度着来回,随着那一串串简单的对白,浓雾也逐渐的稀薄起来,原先包裹在重重雾气中的太阳也显出应有的通透明亮,驱赶起残存的薄雾。

多年以后,在怀念家乡的一些吃食时,会首先将自己的视线定格在这样一个冬日的早晨,会怀念起在每个小镇都司空惯见的米饼子来。想必,大约除了米饼子留给我童年记忆中的满颊余香外,总想起买米饼的大嫂在雾气中来回游走的模样,那抑扬顿挫的声音让小镇从冬日中醒来,就此拉开一天的帷幕。人们一天的忙碌和闲适也从中缓缓的逸出,铺满了整个街道,从清晨直到黄昏。是的,就是这充满魔力的声音让我充满了童年的幻想。总是开着窗,支着胳膊傻呵呵的笑看着。喜欢看这样带着烟火气的清晨,喜欢听大嫂这高低起伏,和谐而又节奏的声调。

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盼望着自己长大后,也能成为卖米饼的人,夹着小圆匾在小镇的每个角落留下圆润的叫卖声,每每和母亲说起,总是一脸的向往和得意。母亲常问我为什么?也不知道缘自何处,或许喜欢满嘴的米饼香,抑或是喜欢在小镇的迷雾中做一个穿行的人吧 。直到此刻,如果让视线穿越时光的河流,我依然能够看到一个穿着对襟蓝大褂的女人夹着柳条圆匾在小镇的街巷缓缓的走过,齐耳的花白头发到了末端微微的内卷, 卖米饼子哦,卖米饼子哦——一路走,一路叫卖着,拖的老长的声调从青溜溜的石板街上滑过响遍了小镇的每一个角落,钻进一扇扇紧闭的杉木门。